第3章 第三回

陈澜道:“原来是卫大人,昨日去公署未曾遇见,诸事繁忙,至今还未去拜会。”对方道:“听闻陈大人与卫大人有旧,下官斗胆,正有一事相求。”

陈澜因问何事,徐岳衡掀帘作揖,已是穿戴齐整,道:“下官有一内兄,在礼部谋了个差事,只是度量极小,心直口快,多为人忌恨,如今朝中严查奸佞,叫人捉了错处诬为贼党,被卫大人押了去,如今正在都察院监下受审。”

陈澜听了,道:“曾有幸同卫大人在江西共事过几日,倒确有几分交情,只是徐大人也知道,抓内奸这事眼下比天大,卫大人也是在圣上跟前立了誓状的,我若开口捞人,岂不叫卫大人难做。”

徐岳衡忙说:“话是如此,下官这里有一周全之法,只望寻些名头将内兄从都察院监转至刑部狱,由刑部审讯,并不冀求许多。陈大人同卫大人有旧,又是杨尚书的门生,从中说合最为恰当。”陈澜心下生疑,笑问:“有点意思,这又是何缘故?”

徐岳衡道:“陈大人与卫大人共过事,岂不闻‘入青门者,灭门绝户;入卫门者,百不存一’,下官内兄性子耿直,绝非通敌卖国之徒,卫大人手段厉害,若内兄屈打成冤,认了些抄家灭族的罪名,莫说连累了下官,也污了卫大人的清名,那可怎么是好?下官人微,在刑部狱里却还有些人脉,嘱咐多照料内兄一二已是足够。”

“入青门者,灭门绝户;入卫门者,百不存一”此言由来已久,于卫述缙在都察院任职前就已广为流传。青门,即青卫监,是上私设特务机构青羽卫所设监狱,素以酷刑震吓朝野。高祖创业时,被敌军围于盘伦山数日,军心涣散,一日,高祖梦遇一青鸟摘翎相赠,醒见流星坠于贼营,军中士气大振,突围而出,故开国后将私卫唤作青羽卫,延续至今。

这“卫门”之“卫”,原非卫述缙,而是其父卫守炎。雍德初年,上以篡得天下,御下多用重典,卫守炎首承风旨,为左都御史,所办勋戚、廷臣十余人,疏族、外亲皆连坐,后获罪,下狱死,妻严氏投水而死,二子一女投奔舅父,遭拒,长子、幼女先后亡故,次子卫述缙寄食于京郊崇兴寺。

卫述缙长到十五岁,在京城街上为人相字谋生,后被太子相中,到其府上做事,过几年,因太子引荐得以入仕。卫述缙克绍箕裘,治事多用重刑,初以治盗闻名,浙江湖州府某县寇盗充斥,政刑不修,卫到任后,大肆抓捕盗贼,施以严刑,死于狱者一千余人,其中冤假错案之数,尚不可知。

卫述缙自创一刑罚,名为“吊松林”,即置一木柜,内壁皆是长钉,形如松针,将人吊于柜内,缓慢关闭柜门,柜门内壁亦是长钉,长短不一,柜中人不至于即死,往往折磨数日而亡。因柜狭长似棺,民间又称“盖竖棺”。

徐岳衡如此说,陈澜却仍是疑他,并不追问,只说要看尚书大人意思,徐岳衡听了,喜不自尽,忙道:“三位大人若肯高抬贵手,下官这里一人预备了一万两银子,权作谢礼。”

陈澜沉默半晌,道:“金银过市,不免招摇,钱庄兑票,却留把柄。”徐岳衡笑道:“陈大人初到京,不晓得其中门径,下官只需差人到京中卜覃才的古董铺里称,某巨商愿以一万两银子求得武代吴佑郅的《秋塘白鹭图》,杨公府上藏有此画,为此巨商诚心所感,必然愿成人之美,如此一来,便形迹悉泯。”

陈澜心道:吴佑郅的《秋塘白鹭图》真迹已于戊申之乱中遗失,杨公所藏恐不过后世摹本,便是真迹,哪里就值一万两银子,只怕就算是个破铜烂铁,那卜覃才要价一万也有人收了去,左右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继而暗叹,自认已将京中官员如何往来、如何孝敬打听明白,却没想到其中门径竟如此隐秘。

那徐岳衡见陈澜默不作声,忙道:“陈大人从中说合,自当另有酬谢。”陈澜笑着摇头道:“你当我是拿乔?我只是惭愧的很,为官十载,底下虽有孝敬,却不及我孝敬旁人的多,家私竟不及徐大人一幅《秋塘白鹭图》。”

徐岳衡也笑了,道:“下官亦不过是贱部一郎中罢了,便是将下官卖了也凑不出这些钱,倒是岳家积了些家底,此番倾财解难,实在是不得已。一万两银子于京中行此保命之事,也不过是起码的数,外头的官儿上京办事,若牵上几位中堂的线,打发下人的门包,几回下来也有这个数。”

陈澜笑道:“我家却是没有什么《秋塘白鹭图》的,又该怎样呢?” 徐岳衡道:“久闻陈大人幼时学书师从戴稷,专学戴家所藏的张问百、戴梅泰二人真迹,尤其努力学戴,得其神貌,下官若得陈大人手书楹联,则欢喜无量,必以重金相酬。”

陈澜笑道:“先父在时,家中有些闲钱,确是随戴公习字,先父去后,便已弃学,专攻文章,当中不过四载,如今已全忘了,若知晓今时陈某人一字值千金,幼时定当用心摹习。”

陈澜这番点了头,算是应下此事,徐岳衡才退了出去。过了一会,伙计进来时,只见陈澜上着汗衫,下着膝裈,说是嫌热,伙计忙递了扇子上去,陈澜这才跟着伙计到后堂,寻了条两边无人的躺椅小憩。堂中人无不袒胸露腹,只着一膝裈,倒显得陈澜格格不入。

不多会儿,一人拎了个矮凳来向陈澜欠身问好,这人面庞白胖,光着上身,正是镇店的冯师傅。冯师傅问了好便在陈澜脚头坐下,报了价钱,用麻布将陈澜左脚细细擦干,又在脚下垫上块干净的灰布,才解下腰间布包,拣了把好使的家伙。

陈澜见他将所剔甲片、肉屑宝贝似兜在灰布上,甚觉奇异,问:“倒是头一回见,这有什么说法?”那冯师傅刚要答,只听旁边传来一声“陈老爷”,陈澜望去,却是个生脸,面色黄黑,满面疤瘤,那人见陈澜不作声,叫起来:“陈老爷!不认得我了?成兴车行的二牙子!”

陈澜仍不言语,那人当即变脸道:“是了,您老儿贵人多忘事,哪里就记得咱们这些人了。”陈澜听他说话油腔滑调,又见他身旁边有个十三四岁模样的丫鬟,只着中衣,正替他捏肩捶腿,便道:“你倒来怪我,我却是不知道哪家车夫像你这般自在。”

那人听了嘿嘿一笑,便细细道来:原来此人竟是个“天潢贵胄”,大名李茂,祖上很是风光过一阵,到他时,只在城里替人赶车谋生,陈澜在京应试时便曾雇他出行。前几年有一个辅国将军缺出了,轮到他补,他向车行老板借了几十两银子,上下打点一番,竟阔起来了,每年能拿二百多两银子。

李茂见陈澜跟前案上杯空,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壶里的茶倒出来,要身边丫头端给陈澜,陈澜推说自己喝不太惯,谁料李茂一拍脑袋,道:“瞧我!这滇茶老爷肯定喝不惯!”说罢便叫伙计拿自己寄在这儿的龙井。

陈澜还是推辞,笑道:“我看你可不像是每年拿二百两银子的主。”李茂扭头“害”了一声,道:“有钱就能生钱,私下干点营生,宗人府未必就查着了。再说了,这帽子虽在京里旁人瞧不上,唬外头来的乡下人那却是够了,回头只说他孝敬太少,上面的大人不稀罕,事儿办不成,他还得谢谢我呢。”

陈澜不再搭话,那李茂却起了劲,一巴掌拍上身旁丫鬟的俏臀,道:“平日见你挺机灵,今儿怎么还要我提醒你,还不去给陈老爷梳头。”

陈澜出声推辞,李茂道:“这丫头名唤红杏,祖上是从前在宫里给高祖皇后梳头的老人儿,今儿我请老爷尝一回,下回来您还点她,也算照顾她了,做不上生意,她还不知道被撵到哪儿去呢,还不是堂里这些老爷照看着,才有口饭吃。”

那丫头年纪小,没学过多少规矩,梳头挽髻默无言语,却见陈澜左右两耳皆有环眼,微微凑上前去想看个明白,李茂见状便抽出身旁麻布,要打她一顿,陈澜伸手拦下,笑道:“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小多病,幼时恐防难养,故穿此眼,旁人见了都觉稀奇。”

那丫头更不敢说话,到了儿把陈澜的落发用帕子包了,恭敬递到陈澜跟前,小声道:“冒犯大人了。”陈澜觉得古怪,问那冯师傅:“你将指甲兜在布上,可是同这头发一样,回头还我?”冯师傅点头道是。

陈澜摇头道:“乡下人进城,果然样样觉得稀奇,你们倒是同我说说,城里做完生意将头发指甲还回来是何意思,免得我出去闹笑话。”

李茂瞧了一眼冯师傅,见他不语,便凑近陈澜,附耳低声道:“老爷打外头来的,不知道京里出的怪事儿,本该告诉老爷,只是这事实在晦气,说多了有些东西容易上身,便是上头的大人们也不敢乱说的,我只叮嘱老爷一句,莫把贴身的指甲、头发随便给了旁人。”

陈澜看着他,亦小声道:“二伢子,你也是能跟圣上攀亲的人,怎么还信这个?让圣上知道你在这儿带头妖言惑众,别说是辅国将军没了,便是一家子的脑袋也给你摘下来了!”

李茂苦着脸道:“哎呦!不敢不信那!您没亲眼见着那神通,我是亲眼见着了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能不敬啊!”陈澜笑道:“真那么神通,一说就上身,怎么这堂里师傅和梳头丫头也知道了,可见是胡说。”

李茂道:“您当我不知道,您这是激我呢!”说罢叹道:“老爷,您可饶了我吧,我这才过上几年舒坦日子,不跟您把这事儿说明白是不太仁义,我今儿请您一顿饭,就算给您赔礼了。外头冷,再出去也是麻烦,咱们叫伙计出去端个火锅子,再片些羊肉片子,在屋里吃,岂不痛快。”

说罢,李茂便招呼伙计,却见一伙计匆匆朝外头去,李茂拿起茶杯砸在伙计脚下,骂道:“奶奶的!忙着见鬼呢!不来伺候你老子,去贴谁的腚呢!”

那伙计登时跪下,讨饶道:“老爷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回!楼上几位大人打马吊,打到一半儿了,说少了张二十万,想是大人们自个儿弄丢了,叫小的上去找,愣是找不着,大人们着急了,便叫小的现去新买一副来,小的心里只想着四位大人等着,是不能耽搁的事,没听见老爷您叫小的。”

李茂听了方才罢休,打发他快去,回头与陈澜打趣道:“这伙计心眼直,也不知道几位大人叫他找的是牌,还是人呢。”陈澜笑道:“等会见他回来带的是人还是牌,不就知道了?”

原来这牌里二十万、 一贯、 一索、 九文称趣张,二十万所绘人像乃是四十张牌里唯一的女郎扈三娘,因是趣张,又叫美人趣。

李茂摇头叹道:“那伙计就算会错了意,想来也是不会怎样的,京里贵人讲究个脸面,尤其头上有帽子的,心里念的,嘴上万万不能说,却要底下人猜,便是猜着了,也不见的有多高兴,底下人也不知猜着还是没猜着。”

陈澜见状,便知他动了些感情,道:“要我说,你才是最舒坦呢,要姑娘就点一个,要钱有人给送,不用拘着藏着,多少人也没你这个福气,何况你如今,大小也是个贵人了,还不是由着底下人猜心思来巴结你。”

李茂笑了一笑,道:“再大的事儿我也够不着了,找点乐子,比什么都痛快。”转头便又唤一伙计,交代去某街某店。陈澜听他交代,才知他在这儿有官房,道:“有官房不待,跑出来同我们这些没官房的人一道喝茶谈天,也不知道做什么花那冤枉钱。”

李茂呵呵大笑,道:“老爷看样子便是正经人,哪晓得房里同姑娘痛快了一番,也得要人去收拾一趟才能再进的道理。”陈澜也笑了,不再言语。

二人等待说话间,先前出去买牌的伙计从楼上“噔噔”几下跑下来,至陈澜身边,道:“陈大人,京卫指挥使陆大人刚走了,都察院卫大人知道您在这儿,要您上去打两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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