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陈澜便唤来一中年男人,吩咐他去车行调换车夫之事,说话间,一白面妇人自东厨出,有些年纪,身着灰衣布裙,笑道:“天底下哪有这样做长辈的,自个儿跑出去逍遥,倒将孩子扔在家里给我老婆子。”
陈澜笑了,转对身旁男人道:“傅叔,明日麻烦您起个早,带旸哥儿去混堂赶个头汤,别等人多凑一块。”傅叔应了,又递上两封书信,皆是人顺路捎来的,今日才到,一封四川嘉定,一封铜石渭阳,又将打发捎信人的银子数目报了,才出门。
陈澜正要开封阅信,抬头一看,见翠珠一人站廊下,垂头丧气,万分委屈的模样,又回头瞧宋妈撇嘴扭头便进了东厨,便知二人不好,故向东厨去,笑道:“今日怕麻烦您老,原不打算回来吃,回头一想,还是回来,就是吃些个残羹冷饭,到底宋妈的手艺,比外头强得多,我这已经回来了,您怎么还气着我呢?”
宋妈冷笑一声,边忙活边道:“可不敢,老爷如今吃惯了山珍海味,哪里还看得上老婆子这几顿便饭?快去叫丫头给您张罗些羊头肉,多吃上几顿,出京时就一路要饭回老家吧!”
原来那陈海旸听说家里来了杨大人府里的丫头,便说要尝新人手艺,点了个羊头烩,那翠珠亦想试技,提笔详列物料,唤傅叔买来,那宋妈一看,竟用羊头六个,葱齑三碟,合用葱三斤,更不必提须新置盂勺汤盘刀砧杂器,当即翻脸,碍于新人,并未辱骂,只摔碗撂盆,不发一言。
傅叔见此,偷劝宋妈,一则,听闻京中富贵人家饮食细腻,灶上规矩多是如此。二则,此女祖母多少算是杨大人的长辈,不看僧面看佛面。三则,新人入府,老人便甩脸色,亦不是有规矩的人家所为之事,叫人看了笑话,宋妈这才忍了。
那翠珠更了围裙、银索攀膊,方才入厨,料理羊头,剔留脸肉,其余皆弃之不用,取葱过沸汤,去须叶,视大小截断,又除其外数重,只取心,其余亦不用,取盐用油,毫不怜惜,宋妈几次发作,皆被傅叔阻拦下来,心中本已憋气,偏那陈海旸用饭时对翠珠手艺夸赞不绝,宋妈如何能忍,当即刺了两句,虽未指名道姓,翠珠又岂能不知。
陈澜听了前因后果,对宋妈道:“这家里谁不知道您老是刀子嘴豆腐心呢!外头不知道的,当您在我家捞了多少油水、享了多少福,知道的人谁不说您是个痴的?还没旸哥儿的时候,我们娘仨吃完了您才吃,睡着了您才睡,过年家里裁了新料子,您都舍不得给小豆子做身衣裳,留给我们兄妹俩。”
“您到我家来,没赶上我父亲在,一天好日子没过,如今又是跟我东奔西跑,多少回让您嫁人过日子,您偏不走,说是要给亡夫守,我知道,您哪儿是守着亡夫,那是守着我呀!您在我家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今家里哪里能离了您?都说我如今发达了,你们日子才好了,可我心里明白啊,您和傅叔才是我们家的宝呢!”
宋妈听至此,叹了口气,陈澜知是气消,又见宋妈道:“当我老婆子不晓得呢,她这是给自个儿抬价呢,都是伺候人的,谁就比谁高一等不成?她是比我多识几个字,能算会写,模样周正,不知道的外人看,还以为是个千金小姐,那又有什么用!不还是给人做饭来的!”
陈澜笑道:“您不知道,这京城有些薄产的人家生了女孩,皆是爱如珍宝,还要花重金请人教艺,专门伺候贵人的,这与寻常的使唤丫鬟还不同,不是极富贵的人家,还用不起这样的人,若是偏远的地方,人家不愿意去,便是花多少钱也是请不来的,如今有这样一人在我们家,平日还不需额外犒赏,您可偷着乐吧!”
宋妈道:“你以为我是心疼你的钱呢?还不是担心你,那女子哪里是个好相与的?若是个晓规矩的,看我老婆子先前发作,早该知道收手了,再不然,笑脸来赔个不是,我倒也咽下这口气,她这般骑上脸挑衅,还不知道肚里多少个心眼呢!”
宋妈朝外头瞧了一眼,凑近陈澜低声道:“知道你是推脱不掉,三五天还成,可总在府里放着,早晚是要露馅的,我和老傅琢磨着,给笔钱,配出去嫁人吧,也算好去处。”陈澜收了笑,摇头道:“没这么简单,这几日劳你挂心,多看着她。”
宋妈点头,陈澜又是好言好语劝了几句,才去寻翠珠。见了翠珠,并不责备,问道:“旸哥儿说你手艺很好,必定是绝好了,见你年纪轻,手艺师从京中哪位厨娘?”翠珠答:“回老爷,奴打小儿就在杨大人府上伺候,在杨大人家厨房掌勺的刘四娘手下打杂过些日子。”
陈澜笑道:“怪不得,所谓‘名师出高徒’,我记得前年山东布政使卢大人做寿时,专门从京城请的刘四娘前去包办筵席。”翠珠笑道:“大人想起来这宗,怎么倒忘了奴,奴那回随刘四娘一道去的卢大人家,因刘四娘用不惯当地厨役,底下人都是随着去的。”
陈澜也笑了,道:“你随刘四娘在后厨忙活,我哪里见得你面,筵上卢大人召见厨人犒赏,我也不记得见你露面。”翠珠道:“奴原是该露面的,只是卢大人还请了方中堂府上的鲁二嫂和太子殿下府上的钱三娘,厨人领赏便轮不到奴了。”
陈澜道:“唔,据卢大人所言,原是只想请刘四娘和钱三娘,只是听闻京中筵席以苏州厨人包办者为最,又向方中堂借的人。”
翠珠却笑了,陈澜问何故,她道:“奴想起,从前听府里老人说,都察院卫大人祖父为官时,卫家一家便有三位名厨,京中若有贵人开筵,必从卫家借厨,有道是‘京中老爷口中福,出不去卫家三位厨’。”
“卫大人父亲酷爱珍馐,少时常呼朋唤友,组结食社,编撰食集,如今京城里有名的‘钱家菜’就是从卫家来的,鲁二嫂亦师承三厨之一的许桂芳许娘子,除三位名厨外,卫家还有个从老家绍兴带来的厨子,刘四娘师父便是和这位厨子学的艺,想来这京城里的厨子,原都是从卫家出来的!”
陈澜听了,却只看她,含笑不言,翠珠登时心里一慌,跪下便道:“奴一时失言,求老爷宽恕。”陈澜将她扶起,道:“这些话在家说便罢了,若叫外头人听见,岂不是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翠珠连声应了,陈澜又道:“可惜你原是杨大人府上娇生惯养大了的,如今到我府上来受苦,你也瞧见了,我家向来最阔的时候,也是用油抹子在锅底一抹便炒菜了的。你打小儿在杨大人府里,定知道官场上的银子流来流去,流到自家来的却不多。京里富贵人家的规矩,固然有其道理,只是我原兜里只有这点钱,便只能享这点福。”
陈澜将两头都宽慰了,才向屋里去阅信。晚些时候,宋妈端了些茶饭,将就着用了,又过会儿,翠珠打了水来进来梳洗口面,要留下宽衣,陈澜婉拒了,催她下去梳洗,灭灯放帘就寝。
夜里,陈澜惊觉有人推门而入,即刻起身,摸出枕下匕首,掀帘查看,却是宋妈,方才安心,忽又张目,问:“翠珠……”宋妈一手护灯放在桌上,轻声打断:“放心,我刚去看过,人没醒,肯定跟不过来。”陈澜上前捉住宋妈双手,拉到炉边,问道:“夜里这么冷,还到我这儿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宋妈看他,笑道:“你还说我?昨个在常武门被那几个税官扣住,遣人往卫大人借了几千两银子才打发了,你心里原就有气,今儿端饭进来时我见你脸上不对,旸哥儿你也不见,我便知你不好。旸哥儿寻你,我说你病着,晚上横竖睡不着觉,便摸过来看看你,好么,果然叫我猜着了,你看你脸上,这就用手抹了,明天也不怕人看见。”
说着就要去打水,被陈澜拉住:“明早洗了便是,今日不过听见故人音信,有些伤怀,您要是疼我,躺到床上来,我们娘俩儿说说话。”二人便到床上,相拥躺下,一时无话。
帐中昏暗,宋妈道:“今日有封是嘉定来的信,可是龄少爷派人捎来的?”陈澜“恩”了一声,道:“陈通家长子陈海彦今年赴春闱,瑞大哥和他一道来京,元荩托我照看一二,我有段日子不在,若是瑞大哥上门,您和傅叔且替我招待,明日我再给您些钱,您替我给瑞大哥。”
宋妈轻“哼”一声,道:“陈通家儿子来京,陈通自己不给你写信,倒拐着弯让瑞大爷家表兄弟给你写信,看来他自个儿也知道没脸求咱们呢。”陈澜笑道:“过去之事,不提了。”
宋妈看他问:“真过去了?可曾后悔?”陈澜默了一会儿,忽地笑出声,道:“您莫不是以为我为元荩伤怀?才夜里摸过来看我?没有的事,铜石一位故人病逝,倏然间天人永隔,我心里不好受,细思只觉人生无趣,终将化骨,不□□泪。”
宋妈叹气道:“我一直怕你心中在意龄少爷这事,虽说后来,你同那人有了旸哥儿,只是到底无媒无聘,没名没份的,你同龄少爷却是打小儿两家父母定下的。”
陈澜笑道:“您又胡说,我同元荩的事是梅堂姑亲自过问退的亲,我同桂臣亦是正经拜过天地的夫妻,母亲也是允了的,怎么便没名没份了。”
宋妈道:“你娘虽允了你同那人,到底心中也是放不下这桩婚事。我一直未同你讲过,你娘临终时曾说:周家从前来提亲,后来又悔了,这一件,是我一生恨事,到死也放不下。”
陈澜道:“我从前常听母亲说起,只是我那时不服,常同她拌嘴,惹她生气,因她老人家同父亲便不是父母做主,虽说结局惨淡,却也有过好时候,我想不通怎么到了儿女这儿,却要给定亲。”
宋妈握住陈澜的手,道:“如今你也是做父母的人了,可算晓得你娘的用心了吧!当初若周家不退亲,你成了官家太太,有的是人伺候你,哪用得着和你娘风吹日晒出去走镖,将手弄成今日这般糙!”
陈澜笑了,道:“倒不是为这个,母亲常念,若周家能帮我家说话,陈通那房不会欺我家至此,族里也断不会纵他占田霸庄,不过是欺我家无人,若不是澜哥有了功名,我家难有再兴之日。母亲一生争强好胜,这一件她万万忘不了,定是记了陈通家和周家一辈子。”
宋妈又是叹气,道:“几十亩水田!一屋的银子!谁能忘得了!”叹完,问:“这亲当年如何定的,又是到底为什么缘故退了?”
陈澜道:“说来话长,我家原是攀不上这门亲的,我曾祖同瑞大哥和陈通他们二人曾祖是亲兄弟两个,陈通和瑞大哥二人的祖父也是亲兄弟两个,我家这脉人丁稀少,入仕有限,败落了,到我父亲这代,书才读出点名堂来,虽无功名,但在县里做状师,过年过节上门来的人,不是衙门当差的,就是地主富商,日子也算好起来了。”
“我们镇上有两个大族,一陈一周,元荩他曾祖是曾做过中堂的,祖父亦官至云南布政参议,瑞大哥祖父那时也在朝中为官,品级不低,两家父母做主,促成姻亲,将瑞大哥亲姑姑,也就是梅堂姑许给周家姑父,元荩上头原有个亲哥哥和一个庶出的兄弟,皆夭折了。”
“罗瞎子来看,说周家姑父命里无子,便是生了儿子也留不住,教夫妻二人一个歪法子:若是再生了男孩便当作女孩养,穿耳、裹脚,再找个当作男孩养的、不穿耳、不裹脚的女孩当媳妇,或可留住,并起名叫‘贻龄’,向老天爷讨寿。”
说至此,陈澜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梅堂姑后来只生了元荩,周家姑父也只有这一个儿子,便当做女孩养,他在周家这辈里排老四,打小儿我们都叫他‘周四娘’,不过呢,他仍旧读的是圣贤书,不看那些妇德女道的。”宋妈听了直皱眉,问:“这倒稀奇,寻常时候倒看不出来,既裹脚,又如何能当官?”
陈澜“害”了一声,道:“都说是歪法子,我倒不觉有用,凑巧赶上罢了。周家当然不会断了元荩仕途,约莫裹了些日子就放了吧,我也不能扒了人家的鞋亲自去瞧,只是元荩双足确实比寻常男子要小,幼时在田头摸鳝鱼,他也总是看着,并不脱鞋,不过他家里规矩重,就算不裹脚,想来也是不能摸鳝鱼的。”
宋妈又问:“那你同龄少爷,便是父母做主,亲上加亲了?”陈澜道:“也不是为这个,你且听我讲。我们兄妹俩满月那天,梅堂姑带元荩来吃酒,还给我们兄妹两个打了对银镯,将我父母二人吓个不轻,因从前与瑞大哥家交往不多,梅堂姑自出门后更是不曾见面,我兄妹俩满月那天起,两家便又来往了。”
“母亲当年嫁进来,族里女眷皆瞧不上她,想来梅堂姑有所耳闻,以为母亲生出来的姑娘大抵同她差不了多少,再者,我父母二人并不靠祖荫,全凭自己经营才有些薄产,族里寻常时候并不以旧规压我家,梅堂姑约以为我父母应不会同族里正经姑娘一样给我上多少规矩,便将我放在心上。”
“母亲同我讲,她猜梅堂姑是这么个打算:正经仕宦人家出来的姑娘,哪个不穿耳、不裹脚、不教妇德女道?可真挑了商户、田户的姑娘,梅堂姑却是不愿意的,我家虽比不上周家,同梅堂姑的娘家也不能比,论起来却是良坝陈家大族的姑娘,祖上同梅堂姑家还有亲,门第倒也还相当。”
“我学步时,梅堂姑一日带元荩到我家来,脱下金镯要缔结姻亲,我父亲怕元荩同他前头两个兄弟一样短命,当时并没有肯,过了几年才答应了,我父亲原是要给我裹脚,后来想着就算裹了脚,也攀不上周家这样的亲,索性不裹。”
“梅堂姑又道,既当作男孩养,必要读些书,才能让老天爷信了,又同主家打了招呼,叫我去族塾里同那些男孩一块念书,后来因怕名声不好,便让我跟着元荩在他家念书,他家那时是请了老师在家教的。”
宋妈道:“这亲事最后没成,倒是把你耽误了!你大了,脚裹不成,礼也学不成,他家却把亲给退了,今后你如何再说给别的好人家?”
陈澜笑道:“你后来到我家,难道看不明白?他那样人家的出来的少爷,原就看不上我这样没规矩的姑娘,能同我说上几句话已是不易,对我从没个好脸色,我对他亦是无意,二人不过硬凑一块,有一年我气不过,私穿了耳孔跑去找梅堂姑,便是要叫她看见,退了这门亲,不过后来并没听说因此退亲。”
“父亲走后,两家来往淡了,亲事便不怎样提了,想来他家那时已不对这事上心,一年过年时候,母亲说若真成不了,便将金镯还给人家,彻底说开,免得耽误我。这镯子本是一对,周家拿一个,我家收一个,若是再收着,恐没有其他人家敢上门来提亲。”
“母亲这才带我上门去,真正将亲退了,有一回元荩来找我,将那镯子又给我,说是怜我家贫,母亲和我出门在外,做个盘缠亦是好的,这镯子给我家定过亲,他家也是不会再用的,我说你家既不再用,不如将一对儿都给了我,我拿出去也好估价,被他骂了一通。”
宋妈笑着看陈澜,道:“我怎么看不明白?我只晓得你生旸哥儿那年,龄少爷还没娶亲呢,那时你对外说是死了,他上门来,说愿结阴亲,迎你进他家祖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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