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九月，大山里雾气蒙蒙，带着附骨的凉意，幽深寂静。

姜地赶着清早的露水，辗转来到了月亮湾深处的枇杷树下，它是那么的枝繁叶茂，像一把巨伞，似乎能够拢住人的所有情绪一般。

她熟练灵活的爬上了枇杷树，坐在了离树干最近的枝干上，姜地没什么可以倾诉的人，枇杷树便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的朋友，默默倾听着她所有心事。

被枇杷树枝桠承载的姜地，目光望向枇杷树前方不远处的池塘，池塘已经干涸，被浅草覆盖。

姜地不疾不徐的向枇杷树吐露自己的心事：“昨天是他生日，上星期问他问我要不要去给他庆祝，当时我答应了，但最后还是失约了。”

“远远的看着他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像两个世界的人……”

“生日还要送给他么？”她似在询问着这棵静默的大树，得到的回应也只有沉默，但她却满不在乎的继续说下去。

“和他做同桌以后，我好像忘记了自己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我还得远远的离开这里啊。”

“我们应该回到各自的正轨……”，姜地轻声说完这句话后，便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跳下了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树叶枝桠上的露水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落下，像是泪水一样。

*

姜地刚从枇杷树那儿回来，一到家门口就碰到了正要出门的母亲，对方看见她就先炮语连珠的说了一大串，“大早上的去哪儿啦？这个星期的生活费我放桌上了，去学校的路上注意安全，我现在忙着去干活儿要先走了。”。

姜地面对这一串华语的回复却只用了一个单音节嗯，来示意自己听到了。

李桂淑盯着看向别处不与她对视的姜地，还想说些什么，最终都归于缄默，转身走了。

母亲走了以后，姜地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映入眼眸的是那样一个瘦小强硬的背影，匆匆向前走去，似乎在没入群山。

她上一次和妈妈亲近，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一些零碎的记忆碎片，那时的她似乎活泼开朗，试卷得到一百分的时候，还会扑向妈妈的怀里撒娇要洋娃娃。

那样的一幕幕真的是自己么？

姜地在转回村里的月光小学后，渐渐的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她家周围住着一些爱添油加醋编排别人家事的人，偶尔见到她就会或多或少的会投来一些意味深长的目光，藏不住事儿的小孩在大人的熏陶下，对她更是多多少少也有些成见。

对于那时的姜地，月光小学和班级里的老师以及那寥寥无几的同学都令她感到陌生，家庭又才遭变不久，周围还流传着针对她家的闲言碎语，于是骄傲的她极端的拒绝了所有同龄人向她抛出的“橄榄枝”，也就是带着她玩，让她不至于落入孤单一人的境地。

但无论是好的坏的，说没说过她的人，都被她用冷漠拒之门外了。

先是对家人以外的外界变得越来越沉默，再因为大大小小的事，和妈妈、弟弟的话也变得少了起来。

姜地的记忆中，小时候的自己似乎是一个什么都愿意和母亲说的人，那时候，她和妈妈没有秘密，而今她们各自缄默。

她也曾质疑过自己是不是在因为爸爸的事情从而对妈妈存在着芥蒂，是否在潜意识里认同了村里那些对于妈妈的流言蜚语而怪罪着妈妈，这一点上，她觉得自己有点似是而非，但内心最深的深处似乎又很清楚。

*

姜地高中是住宿，一个星期回一次家。

李桂淑叮嘱完她走了以后，她收拾整理了自己接下来一个星期在学校要穿的衣服，给正在看电视的弟弟说了一声以后，就去学校了。

她沿着无比熟悉的轨迹，一步不偏移，在固定的位置上车下车来到学校，走进校门，放学的时候再沿着这条轨迹回去，在两点之间不停的做单调的往返运动，一如她那带着沉闷底色的单调青春。

学校里全是与她穿着同样校服的校友，她们结伴而行，或推攘打闹或互相闲聊，似乎正在肆意欢快书写着难忘的年少时刻，在炽热耀眼的同龄人中，姜地缄默的落单便显得十分黯淡。

她有的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沉默死板，至少，一整个初中就是这样过的，这样日复一日的努力学习。

高中原本也应如此，以学习为青春唯一的底色，不同之处或者说变数是，高中有了主动向她走近一步的夏郗……

晚自习是六点半的，姜地在寝室待到了四五点，去食堂吃了东西就去教室了，到了教室她首有意无意的扫了自己同桌的桌椅一眼，见对方还没有来。

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书桌以后，拿出了上周的错题集温习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凳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姜地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旁边。

她一抬头，正巧碰到夏郗也向她看来，视线便被这样捕捉，对方就这样直直的看着她了。

眼前的夏郗清瘦高挑，皮肤冷白色，明明极爱户外活动，但皮肤总晒不黑一样。

再加上上了高中以后，急速的抽条让他褪去了初中时的稚嫩可爱，多显了几分清隽帅气，平时爱和朋友打闹玩笑，正经时也会露出几分同龄人没有的沉稳靠谱。

现在的夏郗眼神清透，从中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就这样表情淡淡的看着姜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姜地觉得对方在等一个解释，她平时看惯了各种各样活泼的夏郗，或是偶尔见他露出正经。

现在这样的夏郗，姜地还是第一次见，她摸了摸鼻子，感到几丝心虚，似有若无的回避着对方的眼神，将目光放挪到书本上作出认真学习的样子，想要当成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你自己答应过我的，为什么放我鸽子？”，夏郗最终败下阵来率先开了口，他就知道是这样，该是对峙时，姜地永远会回避装傻，让人感觉一拳打到棉花上，简直拿她没有办法。

星期六是夏郗的生日，他在上个星期明着暗着数次向姜地透露这个消息，然而姜地只说了一些恭维的话之外没有任何的表示。

于是他便直截了当的问了姜地要不要来自己的生日会，不斩钉截铁的把话说明白的话，她就永远会钻空子，永远不会回答出夏郗想要的答案。

而彼时的姜地下意识的就想拒绝的，但看着夏郗眼里露出的期待，鬼使神差的就答应了。

但答应后就发现了自己的困窘，她大多时候都穿校服，平时很少买衣服，看着自己寥寥无几的衣柜，觉得自己根本搭不出什么得体的衣服，她懊悔着自己为什么轻易答应了。

姜地面对世界，内心深处藏着一份傲气，她从来都不愿意在人前露出自己的窘迫。

即使这样，她还是因为已经答应了夏郗，打算硬着头皮去赴约。

夏郗订的地方就在学校附近，到了夏郗生日那天，她提早就去了，在熟悉学校对面站台下车，正准备走上天桥时，她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夏郗，以及他的朋友们。

他们、她们，穿着浅色的衣服，漂亮的裙子，梳着好看的发型，在阳光下玩笑，看起来格外的明媚阳光。

少年少女们那么的明亮鲜艳，显得她身上洗的发白的牛仔外套是那么的灰扑扑。

这样一种场景里，她再不知道如何去保全自己的骄傲与自尊，一直以来让姜地引以为傲的成绩保护着相比同龄人来说，物质上稍显匮乏的她的骄傲与自尊，但把成绩在这样的情景展示多少有点荒谬，想想就有点好笑。

那她的窘迫还有什么遮阳伞呢？走到他们中间只会显示出自己的局促，暴露自己的困窘。

姜地被夏郗与他的朋友们在一起的画面灼伤，又想起了偶然听到夏郗们谈论的，他们从小就开始参加各种夏令营，每个假期都会被家长带去全国各地甚至外国旅游。

一时间，自尊心开始强烈作祟，她没有踏上天桥走向他们，而是转身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我那天有点事，对不起啊。”姜地用着不纯熟的借口轻声道歉，她没有看向对方，只是盯着自己的笔记本，心里只想着快点跳过这件事，却发觉夏郗久久不回。

姜地侧头看向夏郗，夏郗眉宇间带着轻微质疑的神色看着她，姜地心中忐忑，挤出一个笑容转移话题道：“但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那是姜地用存的钱给他买的一支钢笔，她期待着夏郗会喜欢。

正递给他时，“姜地，你昨天是不是来了？”姜地听到夏郗的问话先是呆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以后霎时间犹遭雷击，递笔的手停滞在半空，随即想要收回。

夏郗此刻却眼疾手快的拿过了笔，带着笑意轻快的说：“我很高兴，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但姜地却觉得十分难堪，夏郗那句话，仿佛是将她的狼狈放到了聚光灯下，她像是受伤的刺猬，一瞬间便竖起了自己的刺。

“其实这是……”

“我们很熟吗，我为什么非得去？”

两人同一时间开口，夏郗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了姜地快速的说了这句话，语气生疏冷硬。

他刚扬起的嘴角凝在脸上，怔了怔，随即还是选择将自己没出口的话说完，“我刚才想说的是，对不起，其实这是我的问题，我没有考虑到，你不喜欢太人太多的场面。”

姜地听完夏郗的话后诧异的木然了，她捏紧了手中的笔记本，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呢？她把头低了下去，闷闷的说了一声对不起。

“姜地，你是不是觉得我整天缠着你真的很烦啊？”，听见夏郗这样问，姜地不知道如何作答。

“行，我给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姜地听见夏郗平静的说完以后，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她悄悄掐住了自己的指头，不让眼泪掉出来。

本该如此，外人看来她沉闷又不讨喜，本来和夏郗他们就不应该有交集才对，这样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