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怀风要同去,朱清哲看着他的脸,慢慢道了句“好”。沈怀风放下手,脸上带着一抹感谢望他。
“早些睡吧,沈先生。”
“你也是。”
简短的对话,放在最初,朱清哲会觉得那是因为沈怀风对他是不必热络的,如今再听,不论长短,这个人其实都藏了几分温柔在里头。只是它们那样浅淡,好像不太敢着下浓色。
但这微温对自己来说,却是正正好。
第二日一早,朱清哲便去发了电报,不出两日便收到母亲的消息,讲欢迎他们随时过去。沈怀风便吩咐沈耀到时准备好火车票,只说是有关沈门镇过去的一些古服饰相关需要向朱清哲的母亲他们请教。
因这一次是有要紧的事要办,朱清哲不打算带阿盛同去,陈桑人本来闹着要一起,见人家连自家人都不带了,也只好作罢。
这天午后,二人出发去燕宅,沈怀风以骑马比较快为由,请朱清哲上马。同之前不同,因为沈怀风穿的是衬衫,朱清哲双手扶住他的腰时,不多久便感到手掌的热度升了几分。
手掌透过薄薄的衣料,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沈怀风硬朗的腰部线条,他忍不住稍微上下移了移,两手又往前探了一两寸,不禁想早些把这些线条绘在纸上,于是他努力把脸往前靠,问道:
“沈先生,既然我们后天出发,这两天若有空,是否可以提前请沈先生做模特?”
方才感受到朱清哲手的动作,沈怀风便想到那日他讲的自己的“坏习惯”——他似乎很喜欢用手去触碰感受那些吸引他的,美好的事物。而自己好像也被他归纳在其中,于是沈怀风一点都不拖拉地点头答他:
“今晚吧。”
“多谢沈先生!”
耳后逆风而来的是他温和且愉快的嗓音,沈怀风很想在此刻讲一些什么话,好帮他的愉快再延长一些——比如“听你这样高兴,我心里也觉得欢喜”,比如,“回家之前,我们去买一些白桃米酒来喝罢”,又比如“我也很期待今夜”。
但沈怀风不晓得怎样的句子,才不至于曝露心中不知何时因他而生的小小卷芽,正强烈地想要破土舒展,露出最初的一叶来。
所以他只微微侧脸叮嘱:
“朱先生,你坐好。”
朱清哲下意识地把他的腰捏住,沈怀风咬牙忍住,顾不得方才一直为了照顾他减慢的马速,双腿一夹马肚,让全夜在小径上快奔起来。
到了小巷,二人下马,穿过北即街再步行一段,来到燕宅大门。因朱清哲事先打好过招呼,卢伯便让他们都进了宅子。
因为要看清屋脊上的小兽雕,朱清哲向卢伯借了梯子,踩到能让自己趴到屋檐的那一格,开始画画。
沈怀风在下面扶着梯子,又同卢伯问起燕宅的过往。卢伯黑黑瘦瘦,大约也要快七十,但记忆力还是很好,小时候进燕府时的情形也都记得,还顺道讲了那时燕宅附近的店和住家。沈怀风觉得这位老管家倒并不像外面说的,是个脾气古怪的人。
等朱清哲又挪梯子画了几个,快要到夜饭时间。二人把梯子搬回原处,同卢伯告别,快出门时,卢伯忽然看着沈怀风问:
“这位少爷,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朱清哲一愣,去望沈怀风,只见他笑了一笑,轻巧道:
“我不常出门,恐怕您是记错了。”
“可能,是和您相像的人吧。”
卢伯点一点头,把他们送到门口。又同朱清哲说,之后随时来都可以。二人道了谢,便出了燕宅。
走到巷口,朱清哲问:
“沈先生,卢伯有无可能是在年轻时遇到过你?”
“也许吧,毕竟我也会到镇上来。若他们记得,不认便是了。能省去许多麻烦。”
“但是我想沈先生是很难让人忘记的。”
“是吗?”
沈怀风侧脸看他,似乎想听他再说一点。
朱清哲搂了搂皮包的带子,继续道:
“比如想让我忘记沈先生,恐怕就很难。”
想起初次见他时的情景,自己很难不对这个人多看几眼。
——那么,你便不要忘记。
这一句话无征兆地要从沈怀风心里涌出来,可这样的句子对他来讲,在过往那样漫长的年月当中,实在陌生,以至于他不晓得该不该讲。为何眼前的人,能让他常常也开始斟酌起词句来了?
沈怀风站得笔直,一语不发地望着比他稍矮一些的朱清哲,只是几秒而已,他便想了这样多的事。他想也许现在可以讲起别的什么,却见他睫毛颤了颤:
“不过,我也不想忘记沈先生。”
说这句话的人,站在那里没有动,没有避让,没有逗弄的样子,只是那么温和和地讲了给他听。
收回视线,沈怀风转身低声道:
“我们回去吧,朱先生。”
****
夜饭过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朱清哲把油画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因为不会马上完成,便还是请沈怀风来自己房间。
沈怀风这是头一次来变成了朱清哲寝室的这一间屋子。他收拾得很干净,唯独桌上和旁边的地上全是画纸颜料一类的东西。
“沈先生,那么请你先到那边。”
桌旁有一把椅子,上面搭了布,旁边又有一张木凳,放着一盏灯,沈怀风走过去,想了想,觉得应该要遵从画师的要求,于是等朱清哲支好画架和绷好布十分大的画框,抬眼看到的便是他毫无遮饰的姿态。
朱清哲无言地慢慢靠近,想仔细观察他的颈部线条,还有手臂各处,他感到嗓子有些涩,便低声道:
“抱歉,沈先生,我需要为你调整一下姿势。”
沈怀风尽量放轻鼻息,无视又微微绷紧的背部淡淡应声:
“听朱先生的。”
抬眸感激一笑,朱清哲示范了一个姿势,又拉过他的手腕,放到合适的位置,最后调整起灯光的角度。沈怀风低头看他跪在地上,连布的褶皱都仔细摆过,忽然很想碰一碰他的头发。
可他并未有这样的机会,朱清哲已经舒了一口气,抹一抹额头上的汗道:
“那么沈先生,请尽量不要动,或者,沈先生可以随便看着什么地方,想一想什么喜欢的事。”
很意外地,沈怀风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反而他这一刻,开始好奇在他的笔下,自己的模样了。
朱清哲把稍长了的前发都别到耳后,回到画布前找好角度,他望着沈怀风,发现沈怀风也在望他,便微微一笑,他习惯先铺色,于是这一笑过后便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开始动笔。
沈怀风正好得以观察作画时的朱清哲。他脸上温和的表情全不见了,甚至可以说眼神有些凌厉,不知为何也眉头紧锁。
他忽然觉得自己得了个好机会,可以把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停留得久一些。想到这里,沈怀风开口唤他:
“朱先生,”
“嗯?”
似乎注意力都在画布上,朱清哲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他。沈怀风便不再出声,稍微放松了一些。二人之间有一个长时间的沉默,但这一个沉默却使他们更熟悉了这间屋里的气氛。
朱清哲的掌心有一些汗,脖间也有一层薄汗,他沾取颜料,为画上隐约的轮廓一笔一笔填补,使它变得立体生动,他时而望向眼前多了几分慵懒意思的人,复又将这印象移到画布上。那些线条还未清晰,但已显出眼前人的大致姿态。
他又换一支笔,使颜料柔软地覆盖一层,再快速地点上第二层,调出最似他肤色的色彩,时而用些力气,时而轻轻拂过未干的颜色,添一笔阴影,好衬出那些美的特征。
他不想要沈怀风在他笔下显得过分真实,若太真实,他也许会沉迷到这一幅画里。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沈怀风扬眉,便看朱清哲边继续画画边又是那样心不在焉地道:
“进来。”
门被推开,阿盛端着水和一盘水果,见到沈怀风的模样很有些惊讶,但又马上道:
“少爷你这次是画五三爷爷吗?”
“嗯。”
沈怀风便见阿盛对自己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道:
“五三爷爷,辛苦了。我待会再送一些水果来。”
这时门外传来陈桑人懒懒的声音:
“阿盛,你刚才端着的有没有我……的……”
份。
陈桑人口里的最后一个字飘到了空中,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宛如初生婴儿般打扮的沈怀风?
初生婴儿的打扮是怎样呢,他慢慢地想了一下。
——哦,应该就是像剥了外壳的莲子米吧,白白的,没有任何外物束缚。
没有任何……外物束缚……
因为最近同陈桑人也有些熟悉了,阿盛便转身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
“陈先生,方才不是说等下给你送去么?少爷在画画,我们不要打扰他。”
说着便推着陈桑人出了房门。不多久沈怀风便听到一声哀嚎。
阿盛吃惊地望着抱头蹲在地上好像痛苦无比的陈桑人带着难得的哭腔问:
“阿盛,我会不会长针眼?这算不算是对老人家的不尊重?”
很有些摸不着头脑,阿盛歪歪脑袋——什么长针眼?什么老人家?
在房里的沈怀风很认真地想翻一翻古方里有没有可以让人失声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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