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之后，二人都沉默起来。只有树叶在枝头被夜风吹得交迭作响。

将心中的话终于顺势说出以后，朱清哲觉得轻爽许多。他很清楚这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这些年他在梦中也梦到过父亲。但那模样，总是模糊不清，也听不到什么言语。

所以梦醒后的愧疚才更真实。

“我们回屋去吧。”

不想把气氛弄得过于沉重，朱清哲扶了扶眼镜，抬脸冲沈怀风一笑。沈怀风望着他，点了头。朱清哲要转身时，手忽然被握住了。

沈怀风的手带着一点凉，但马上同自己的手温接近了。感到这只手紧紧地同自己的牵着，朱清哲低头露了笑。

“沈先生，多谢你。”

“我不曾做什么。”

“因为是你，我才能讲出来。放在心里许久，现在告诉你了，我觉得好了很多。”

“是吗……”

沈怀风本来想说，哪怕我没有办法帮你见到父亲吗？但还是把话停在嘴边。他看着朱清哲的肩头。

那确实是成年男子的肩膀，稍显瘦弱，但绝不会一击即溃。他于是停住，用力把朱清哲拉到怀里。

“清哲，我也要对你讲一声谢谢。”

谢谢你愿意把自己心里的事告诉我。

谢谢你愿意在我面前，给我看这样多的你。

第二日清早，班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三个人吃过，又陷入一阵沉默。

沈怀风并未完全考虑好是否要告诉其他几人，毕竟真相有时并不会鼓舞人心的。他考量再三，决定还是自己同朱清哲先听班双讲。

三人于是依着班双的意思，到了云贤山高出的一座凉亭内。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沈门镇。

“很多年前，你的父亲，就是同我站在这里。”

班双立在亭子里，一头白发随风轻扬，沈怀风同朱清哲都没有想到这个开头，于是转头去看班双，只见他眉头扬起，表情有些落寞。

“怀风，朱先生，今日还早，就听我把所有事情慢慢讲给你们听吧。”

——很久以前，那时世间还有许多个补灵人，也有许多个言驭者。

他们都属于不死一族。虽然能活得久，却没有家乡，亦无故土。现在想想，也许这就是不死的代价。你长久地拥有了什么，必然会缺失掉另一样东西。

因为同其他人不同，自然也会被忌惮，排挤。甚至迫害。言驭者最初，并非是为了蛊惑人心而生，他们是为了帮助补灵人在送灵时安抚死灵，避免其在过程中碎灵。

每当天降大灾时，言驭者和补灵人就会下山，去送那些去世之人最后一程。

照理来说，他们是为了抚慰过世之人的存在。

但因为没有来处，面貌也与他人不同，又总是在灾祸之时出现，因此也就被惧怕和迁怒。

谣言一起，自然也就越散越开。人心惶惶时，最听不进真相。为了心安，人便会做出许多残忍事来。

我从记事时起，就会被族人教导，长辈告诉我补灵人除了送灵，还可以修补灵核，也能控制灵核。但代价是需要以身纳入碎灵。

碎灵会侵蚀补灵人本身，而修补在世之人的灵核亦是绝对的禁忌，因此补灵人需牢记，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修补活人的灵核。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那样做了会发生什么，但都好好遵守了。

后来，有了战争。

不知何时起，言驭者当中有人开始到各国游历，而一些补灵人会跟随而去。去的人们传回话说，我们可以到他国居住，不再需要躲在远山之中。

大家都很高兴，但殊不知噩梦就此悄悄布好了阴翳，只等我们沉浸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跌入醒不来的深渊里。

我想，乌朝国的事，你们已经晓得一些了。但这个乌朝国，也只是言驭者去过的一个国家而已。那时周边发动战事的国家，都有言驭者的身影。

当言驭者发现自己的语言能操控有强烈**的人时，我们的命运也就此改变了。

那时燕九他们决定去乌朝国。那里山水秀美，物资丰富，人民也很淳朴，并非是好战的国家。只是老国王过世以后，他的儿子，也就是乌朝国的新王一直有统一周边小国的心愿。

言驭者找到了他，同他做了交易。之后补灵人便跟着一起到了乌朝国。

在那里，我们度过了一段平和宁静的日子。虽然战事不断，但国内却还算安宁。我有一次被派到沈矩大将军营中，为战死的将士送灵，也就是在那时，我见到了你的父亲，沈矩。

他是位十分正直且才能出众的年轻人。年纪轻轻就任大将军一职，在战场上也是一贯地沉着冷静，几乎从未吃过败仗。将士们都十分信赖他。

私底下的沈将军，性格开朗，同大家的兄长一般。在军中他奖惩分明，大家也心服口服。我这样讲，也许你们会觉得有所美化，但我记忆中的沈矩，确实如此。

我们成为朋友以后，除了在营中见面，也时常书信来往。彼时他已娶了青梅为妻，长子也正是可爱的年纪，若非战事不断，他应该能常常在家中陪伴他们。

我也见过沈夫人和小公子。夫人端庄娴静，小公子活泼可爱。即便对我这种外乡客，也都诚恳相待，生怕我不习惯乌朝国，又问我喜欢吃些什么，每逢节日都派人一一备好。

若能同他们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我想必定是人生美事。

但就在我们逐渐习惯了这样平和的日子时，噩梦开始了。

国王开始下令止丁。

止丁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收集孩童的灵核。

——还未成人的灵核，最为纯净。由补灵人放入死者的空核里，便能让死人复生。

班双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站得笔直，仰头去望远处的天。沈怀风嘴唇紧闭，盯着班双。

“我是那时才晓得，言驭者内部早已起了争执，他们分散到各处，为的是各自寻找更为强大的国家，或者，”

转过身来看着二人，班双苦笑：

“帮助君王，来造一个最强的国家。”

“你们，做了什么？”

沈怀风问。班双看了眼他，又看向朱清哲。

“朱先生，你同怀风一起，想过要长生不老吗？”

这问题来得有些莫名，朱清哲想了想，认真答他：

“没有。”

“为什么不呢？两个相爱的人，可以永远在一起，死亡不会来分开你们，不好吗？”

“我想，人确实是想活得久些的，但不死这件事，我没有想过。”

“那么如果，现在你能选了，你会选择长生吗？”

静静地望着朱清哲，班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