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守

这一夜,各人都怀着心事,久久才入睡。整个小桐庄也在明月和野鸟的陪伴中完全安静下来。只是要不了几个钟头,就有人会起身,在明朗的清晨阳光散出第一缕光线前,离开这里一段日子。

阿盛本想要早起送送庄来,可昨天在山上玩得太累,一觉睡了过了头,因此等他迷糊糊醒过来时,小桐庄里便只剩芬素婆婆和朱清哲了。

半睁着眼摸过衣服穿好,再铺好床,阿盛洗一把脸后又仔细刷了牙,可还是带着一些困。他忍住哈欠去开门,一推门挨到了什么,发出轻轻一响。阿盛低头,瞧见地上放着个浅绿色铁盒,他认得那是太妃糖的盒子,可是是谁放在这里的呢?

因为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吃到太妃糖了,阿盛还是打开了盒子,里面是满满的糖果和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拿出纸把盒子夹在胳肢窝下,阿盛展开来,上面是几排秀气的小字:

——阿盛我上山去了,糖你每天吃一颗,吃完我们就能见到面了。天牛和金龟子你先养着,等我带冬慈山的虫子下来给你。这里的灯节上有很好吃的盐玛糕,还有玻蛙灯,我晓得哪一家可以选到最大的。你在小桐庄等着我。

庄来

阿盛小心地把铁盒捧进屋放到桌上,他打开来数了一数糖,一共24粒,就是说等到五月十三号过后,就能再和庄来一起玩了。掩饰不住心中雀跃,他抱起盒子,刚好听到芬素婆婆在楼下喊他洗把脸下来过早,他推门跑下楼,把盒子递给芬素婆婆看,又讲了庄来写信的事。

“婆婆,那么今天你先吃一颗,明天少爷吃一颗,后天我吃一颗,这样吃完庄来回来我们就能一起去灯节哩!”

见阿盛欢喜得快要蹦跳起来,芬素婆婆用满是皱纹的手拍拍他的脸:

“阿盛自己吃,婆婆不像你们小伢喜欢吃糖,牙齿也不行咯。”

虽然很想要婆婆也吃一吃太妃糖,但阿盛还是点了点头,抱着糖盒说“我去找少爷”便往饭厅那边跑去。

“哎,阿盛呐,你慢一点呀!”

芬素婆婆喊他,可孩子高兴的时候哪里听得见呢。她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笑着。

“……姐!”

芬素婆婆一愣,下意识慢慢转身往阿盛的房间望去,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站在那眯着眼又望了一会儿,最后喃喃道:

“是真的老咯,真的老咯……”

芬素婆婆回身慢慢往前踱步离开,小楼在她身后显得空荡安静。

****

天还显着黑,远处的云夹着淡淡的紫光,沈怀风拎着床底下的藤箱从后院踏进春雾山。他回头望,确认透明的山障已经出现,如此一来,其他人是无法上山的了。

顺着小道走上一段路,来到靠近竹林的地方,沈怀风停下脚步。许久以前,那时他还不识字,祈招就教他,还吩咐他需在竹林中空地上坐好,静心练字。

他不像桑人,喜欢四处游历,不像庄来,沉迷各种植物和虫,也不像祈招,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他只是个除了活得比别人久一点以外,没什么特别的人。没有特别想要知道的事,没有特别期待看一看的人。他几乎从不放任自己的情绪,也不愿谁来怜悯着瞧他。

祈招曾说他的心其实是软的,因为是软的,所以哪怕往后看过再多的恶,也能信那一点点的好。

还能去信那一点的好,便足已——那时祈招讲。

他似懂非懂。祈招就笑,笑完又继续教他读书认字。

沈怀风又开始往前走。

山如碧云,在有许多草木的深山里,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浅白雾障,沈怀风便知道,碎灵们已经聚集起来了。

他最后来到春雾山深处的祠堂前。打开藤箱,把里头染了血的衣服倒在空地上,沈怀风拿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划着,扔到衣堆上。接着又划着一根,也扔下去。一直到衣堆上起了乱窜的火苗,把火柴盒子也丢了进去。

烟逐渐腾起,气味有些刺鼻,沈怀风静静看着。等最后的点点亮红熄灭,他走进祠堂,坐到地上,闭上眼睛。

今日谷雨,碎灵的白雾还未完全形成,沈怀风调整呼吸,静静等待最初的白雾渗进皮肤。

****

沈怀风上山之前告诉朱清哲可以随时使用他的书房。这天晚上朱清哲想找书,万一没有,便准备明日骑车去镇上的图书馆看看。来到沈怀风的房间门口,他还是抬手敲一敲门,才开门进去。

屋里一片黑,但一进来那股草木香味还是幽幽浮入鼻腔,宣示着房间的主人是谁。等眼睛适应过后,朱清哲慢慢走到白布帘后打开了灯,因为过于安静,使得书房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他把带来的手册和笔放到桌上,开始在书架上的一摞摞书里翻找。沈怀风并未把书分类摆放,似乎是随手翻到,便抽来看,然后再随手放到哪里,就算是有的特别古旧的书,也是就那样夹在几本书里。

朱清哲想找一本《春明岁时琐记》,那是姆妈以前同他讲过的书,记载了许多有意思的习俗,他想多找一些这方面的书来读。

看了半个多钟头也还是没有那一本书的踪影,也许沈怀风这里是没有的,朱清哲便把想看的其他几本书放到书桌上,打算再找一格就算了。踮起脚,伸直手臂后他的手刚好能碰到最上一层,选好一部分书往外抽之后,只见一叠纸跟着被抽出,落到地上。朱清哲放好书弯腰去捡,瞟眼看到有被划了红圈的纸,他捡起来,看到上头写着“合秽”。

既然沈怀风同自己说起过合秽,那么他应该可以看一看吧?朱清哲有些好奇地拿起写了合秽的纸。

他坐到桌边,纸上面是沈怀风的字迹,那些墨色已经不复最初的鲜艳。他细细读着,看完以后把这一张纸同其他的放到一起,和那些书一起还原放好。

朱清哲在书房里闭眼坐了一会,最后拿着先前找到的几本别的书,回了自己房里。

现在已经要到夜晚十一点,他在手册上记好今天的日期和借走的书的书名,以及明日需完成的工作,便脱衣上床去睡觉。

闭上眼,朱清哲想着方才看的那张纸。纸上用红笔反复划着线,或添一些字词,句句都在斟酌——虽然那是沈怀风写志时向来的态度,但合秽这一节,他似乎很在纠结要不要将其录入。

他看到沈怀风在“碎灵”和“祠堂”下做了标记,似乎有所疑问。但如今在他脑海里久久不去的是沈怀风写下的那句:

——碎灵之雾入身,极寒,如刀剜骨。循环往复,直至夏至。

这一句没有被修改过,只是被他用红笔划掉。

朱清哲想起沈怀风前几日的吐血,又想起他昨天告诉自己山守上山合秽时,却好像在同他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轻轻巧巧。

他想象不出沈怀风笔下记载着的那种疼痛,因此也无法感同身受。他想沈怀风这个人好像把自己的什么事都只轻描淡写,没有任何悲怨,也无半点委屈。

那么有一天,沈怀风会死去吗?朱清哲想。

也许同我们普通人一样,他也会衰老,也会死去。或者,即便无药可救,这个人也仍会活在这人间很久很久。

朱清哲忽然想同沈怀风能多讲一些话,多聊一些事。

于是他忽然也就同阿盛一样,开始盼着他们合秽结束以后的那个灯节了。

****

春雾山上,祠堂的地面被明月和白雾映得惨白。沈怀风躺在地上悠悠转醒。他小心且短地呼吸,尽力不使这个动作扯出更多的疼痛。

他想换一个姿势,只是他身上现在没有一处可以用上力气。碎灵已经在他体内,之后便会愈来愈多。

在合秽时,他不能称为是人,更像是一个物件。

这许多年间他本该早已习惯。但每次合秽重又开始时,身体却无法真的变成毫无知觉的物什。

这大概也算是一件好事吧。沈怀风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在心里想。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