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那个孩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强大,胆怯、懦弱,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到。

那个孩子正相反,自信、狂妄,连星神的命运也敢一算。

那个孩子与他们不同,狡黠、活泼,连持明的尊长、工造司的百冶也敢捉弄。

少年睁开眼睛,怯懦、张扬、促狭的神情逐一浮现,最终归于沉静。他们都不是他,但他却可以同时是他们所有人。]

/

大灾过后的地衡司很忙、相当忙。

做完笔录之后,地衡司的执事便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出了公廨的大门。此案如无意外,将如同旧例一样移交十王司处置。

净砚执事正做着归档的工作,她接过同事递来的笔录记录,目光在玄云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

“太卜司里有叫玄云的人吗?”她突然疑惑地问。

方才做笔录的执事顺口接了一句:“没有吗?也许是近来新招的人手也说不定,现在正是六司最忙的时候,太卜司肯定也正缺人干活。”

“可是各司职员的任免,都会在地衡司留下记录,我……”净砚盯着玉兆仔细回想,脑海中刚有灵光闪过,却在下一刻就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除,“呃……可能确实是我遗漏了,回头把他的资料补上吧。”

冥冥中似乎有一声叹息幽幽响起。

“何必那么敏锐呢……”

净砚翻过了这一页,很快便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抛到脑后。

那魔阴身生前的照片也随着她的动作被一翻而过。

如果星此时还站在这里,那么一定能认出这就是那个曾在药王秘传见过的蓝发莳者。

之前藏匿于流云渡的丰饶余孽也有他一个名额——在最近几次事件当中重复利用率超高。

可惜如果就是如果,星并没能看到那张照片。离开地衡司公廨后,她就被一条短信临时叫走。而彦卿则是在询问了玄云接下来的行程之后,选择了陪同。

“恰好我今日休沐,将军也叫我在外面多走走,”他表示,“思来想去,不如干脆陪你一起,省得之后你再遇上什么麻烦。”

两人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一同登上了前往工造司的星槎。

那只不幸歪了脖子的机巧鸟始终没能停下施展歌喉的行为,一直播放着用电子合成音录制的《澄清韵》。

在地衡司时也有懂一点修理技术的职员热心地帮他们看过,但最终这位好心人十分痛苦地把这鸟还了回来,沉痛表示也许只有工造司的高手才能拯救大家的耳朵。

当时这位职员满脸都是被超度过后的神性与平静:“不知道是哪位道友如此天才,竟然想到为机巧鸟加载超度功能的妙计。当然,我不是说这种行为是完全错误的……只是,作为地衡司的一名再渺小不过的职员,我还是建议你们把它修好。”

“毕竟人具七情六欲乃是自然,世间万物唯有顺应自然才能得其缘法,不生垢病……谁能保证,将人们全都超度,不算是一种逆天行为呢……”

玄云:“您不用再说了!我马上就去找公输师傅把它修好!”

所以,QAQ不要再念了这位师父!

/

建木生出的玄根将工造司破坏了大半,司内的大部分地方还在如火如荼地抢修。

公输师傅在司内搭建了一个临时工坊,每日泡在司内监督学徒修理器械,气不过徒弟手笨的时候还会自己亲自上阵。

得益于公输师傅的敬业,玄云才能在三天前联系上他,为开拓者加急打造一只机巧鸟。只是没想到,这才刚刚拿到手就又要返修。

从工造司门口到公输师傅处,这一路上他都紧紧搂着机巧鸟,再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被别人认出来一样。

彦卿好几次想要帮忙拿着,都被他委婉地拒绝了。

离临时工坊越近,公输师傅那唱戏一般的训徒声就听得越清晰,玄云的头也就埋得更低。

众所周知,公输师傅是个技术狂,他对待机巧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现如今,自己才刚刚把人家的孩子接走了半天,就不得不送回家长手中抢救……

哈哈,今天行走在工造司地砖上的人并非是他玄云,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呜呜,一定会被公输师傅骂的!

看着快变成折叠屏玉兆的同行人,彦卿十分担忧,他关心地问:“你还好吗?”

玄云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好想死”过渡到了“我寄得很安详”上。

“我还好,哈哈,”他坚强道,“我还好,真的。”

不就是直面公输师傅的怒火吗?他可以的!

做好了也许做了也没用的心理建设,他噌噌噌快步走起来,引得彦卿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可巧的是,没走几步,公输师傅自己就从里面打开了工坊大门。

见到他们,公输先生先是一愣,然后才热情地招了招手:“嚯呀~这可真是两位稀~客!彦卿小哥,你今日怎么得空同玄云小娃一同过来了?”

刚打完这句招呼,他就顺着空气中缓缓流淌的音乐声,将目光锁定在了玄云的怀中。

只见他今天上午才刚刚许了人家的“女儿”,此刻正柔弱、可怜、凄惨地躺在这人类的怀中,那折断的脖子正无声地诉说着它曾经遭遇过的不公对待。

为人父母,哪有看到自己的子女受苦而无动于衷的?公输先生与那双充满虚弱之色的盈盈泪眸相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轻轻地碎掉了。

他知道……那是他的倔强。那是他为鸟父母以来,从不肯服输的心。

只听他悲痛欲绝道:“纤——云——巧——鹤——”

玄云后退一步:“您,您有话好好说!千千千万不要激动!”

彦卿上前一步:“是啊公输师傅,您千万别激动!”

公输师傅一心扑在受损的机巧鸟上,哪有心思在意他们两个都说了什么。他一把抢过身残志坚不停歌唱的宝贝机巧,一边数落着玄云不爱惜,一边回身往临时工坊里走去。

“老夫的纤云巧鹤,早上才交到你的手上。当时你答应得好好的,保证一定将它完好无损地送到收礼者手里,”他双手捧着歪脖子鸟,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到匠作台上,颇为心疼地念叨,“可谁曾想,还不到一天,它就遭此厄运!”

“老夫当日~瞎~了~眼——误将千金~许~错~人!”

玄云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眼地听他骂人。

彦卿于心不忍,帮忙解释道:“其实这也怪不得玄云。谁也料不到今日会恰好碰上魔阴身作乱,这纤云巧鹤就是在那时无意碰坏的。”

公输师傅打开机巧鸟的外壳:“彦卿小哥,你想不到今日会恰好撞上魔阴身,老夫是信的。但你要说这太卜司的小娃料不到,就算是老夫那最愚笨的弟子,也着实不敢~信~哪!”

工坊另一头,被地图炮波及的学徒敢怒不敢言。

“呃……”

彦卿一时无言。

“您应该不会对太卜司的卜者有什么刻板印象吧?”彦卿试图帮符太卜挽救一下太卜司卜者在大众眼中的形象。

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挪到他身后的玄云则正试图进一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果然,公输师傅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道:“彦卿小哥,你要是同这小子多打几次交道就能知道,他那一身不知师从何人的卜术灵验非常。按他们太卜司的习惯,每日出门前都要给自己卜上一卦——说他料不到,绝无~可~能!”

彦卿与公输师傅同时逼视着他。

玄云讪讪一笑:“那个……教我卜算的师父说过,我们窥探命运,是为了改变命运。所以……总要试试和结果对着干嘛。”

公输师傅大怒:“你自己想跟命运对着干老夫不管,可你为什么要牵连老夫的机巧?!”

致使无辜机巧惨遭不幸的罪魁祸首举手投降。

/

玄云遭了一通好骂,连带着他那无端教徒弟歪理的“师父”也隔空赚了几句数落。

玄云:“……”

公输师傅的年纪说不定比景元将军还大几轮,他还能回嘴不成?

也只能唯唯诺诺地应承些“您骂得好、您说得对”之类的话。

一旁的彦卿年纪虽小,但已深谙大人训人小孩不插嘴的道理。板着脸抱着剑,嘴巴紧紧闭着,绝不干引火烧身的活计。

直到公输师傅开始动手修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机巧鸟身上之后,他才挪到玄云身边,打探起对方师父的事。

“我师父?”玄云一愣,“问这个……”

他的目光落到了彦卿的脸上,少年谈吐有礼、气质卓然,只有眼中带着几分纯然的好奇之色。一瞧就知道他师父把他教得很好。

他还真顺着对方起的话头想了下去。

——说来也怪,他这短暂的人生实在乏善可陈,但竟也有些让他忘不掉的深刻东西。

那是自诞生以来,他总是反复做的梦。

梦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在一片金色、绿色的斑驳光影中,一个个头与他差不多的模糊人影在说话。

他直觉那也许是自己的朋友。

“……你听说过双缝干涉实验吗?”

“某颗边远星球上的人们为了研究光的性质,做了这样一个实验。他们准备了一个有两条狭缝的挡板,让一粒光子穿过挡板,通过观察它的投影来确定光到底是波还是粒子。”

“在第一次实验中,投影呈明暗相间的条纹状——这证明光具有波的性质。然而,在第二次实验中,投影变成了两条竖线,这又证明了光具有粒子性。”

“这之间唯一的变量就是人类的观察——第二次实验比第一次多了一台用于观测的摄影机。”

“有人将其称之为观察者效应,继而衍生出量子纠缠理论。一些信奉神秘的人由此认为‘注视’这一行为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神秘学力量。”

这听起来似乎很符合“神秘”命途,在梦中他这样想。但他又明白,在真正践行着神秘命途的那个自己看来,这也许并非正统。

他继续听下去。

“但▇▇,那些盲信神秘的人只是忘了一点……”

“他们生活在这个宇宙之中,本身也是宇宙的一部分。任何一个生命,不管是有机或是无机,构成他们身体的每一个分子、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于这个宇宙本身。”

“智慧生命们的智慧,让他们能够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用较为客观的角度进行思考。可生灵要是困于自己的思维楼阁越久,就越是会忘记自己并非真正的旁观者,而是整个宇宙大循环的参与者。”

“我们这些‘高贵’的实验者本身,就是实验过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减掉的变量。”

这是开始上价值观了,他懂。

“▇▇……”

“我们皆为窥探命运之人,在此道浸淫日久,便都能熟练掌握量子之力……还不明白吗?量子之力无处不在,正如命运的丝线无处不绕。”

眼前斑斓的色彩一瞬间变得更加明亮——明亮到最后成为充斥他事业的一片白光,那位朋友的身影宛如被擦除一般消失在了白光当中。

他直觉这时那白光之中应当出现五个人影的,但现实是白光里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突然变了调,似乎成了他自己的声音。但仔细一听,似乎又像别人。像是采连,又像是另一个更加擅飞的狐人,像一位龙尊、一位剑首、一位工匠……

像所有人的声音融合到了一起,山呼海啸一般对他说话。

“▇▇,你并非冷眼旁观者,你是入局之人!”

“去如同使用量子之力一般拨动命运的丝线,去用尽全力!”

“——哪怕只让它出现一微米的偏差,那也是你的胜利!”

……

……

……

光熄灭了。

他看到自己身处之地变得昏暗而冰冷,一道模糊的白影站在他的面前。他试图触碰,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他试图接近,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

他似乎回忆起自己也曾像这样在什么“人”面前发问,但这画面只是一闪而过,在他前方的只有那道岿然不动的白影。

于是他闻听自己对那白影提出了那三个问题。

——生命因何而诞生?

——生命因何而思考?

——生命因何而哭泣?

这问题也许很容易解答,也许又很难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但无碍,他知道梦中的那个“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也许“自己”这时只不过是感时伤怀,陷入了某种哲味儿很重的头脑风暴之中。

神秘而自带混响的低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我们总是受困于这三个问题,百思而不得其解。”

“我们总是愿意叩问生命的意义,一遍又一遍,以抚慰焦渴的、初醒的意志。”

“我们总是试图从不同的人、乃至星神那里得到解答,却又自发地不断将答案证伪。”

那道白影会认真地听他说的话,哪怕并非每一句都认同。他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说:“我窥尽众生的奥秘,至今仍未能得到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答案。”

白影则道:“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甚爱探究这些问题,也不知是祸事还是幸事。”

“他”笑:“这就对了。你当知道我们这些善卜的人,最怕较真。一旦想要了解些什么,便要追根究底。探求真知这件事就如同隔纱看美人……愈是朦胧看不分明,便愈想看个清楚。”

“这便是你受这百年幽囚之苦的缘由了。”

白影叹息,那微微的晃动也许是在摇头,“我虽知不能指望你真真切切地做到,但还是要劝你——往后可改改你那事事都要算个清楚明白的好习惯吧。”

“他”答应了。

那白影便要与他分别。

梦境模糊起来,画面开始像干裂的颜料一样片片剥落。梦中的自己还有话没说完,他拼命凝神去听——

“此去还阳,故旧风流云散,与君一别如雨。我知你不喜我徒劳违逆既定之事,只是我生就一身反骨,就连违逆命运一举竟也称得上是命中注定。”

“……景元……你我……来日……”

话语变得模糊不清,梦在这里戛然而止。

回忆也在此戛然而止。

玄云骤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出神了片刻,竟然忘记及时回答彦卿的问题。

金发少年仍耐心等着他的回答。想来大约是自己有个慈爱的师父,所以便也好奇别人的师父是什么样子吧。

玄云只道:“我和师父并不常见,幼时倒是常在一块儿。我只记得他很爱笑,有许多朋友,是太卜司最聪明的韬略士。”

“后来只听说他出了些事,便再难联系了。现在是十王司的游灵判官代师父关照我,我另一半的术算本事,也是他教给我的。如此一来,他倒也能算我半个师父吧?”

彦卿只是有些好奇,没成想竟然正好戳到他人的伤心事上。他略显愧疚道:“实在是抱歉,我此前不知道这些。”

玄云摇摇头,表示不知者不罪。

而公输师傅则是沉浸在了对机巧鸟的修理中,方才的话他听进去多少,无人知道。他手速飞快地拆下来一堆小零件,挑拣出几件报废的扔出去,又拿完好的替换上。

没一会儿,他就把重新神采奕奕、也不再循环歌唱《澄清韵》的机巧鸟塞回了玄云怀里。

“呶,这次可护好了,”他板着脸,令人敬畏的技术宅气场全开,“再弄坏,老夫可就要收你双倍维修费了!”

玄云连连点头,十分卑微地表示自己这次一定会保护好公输师傅的千金。

公输师傅这才满意点头。

将两个小娃送出自己的工坊,他目送两人走了一段,才打算回去继续帮徒弟们的榆木脑袋开窍。

这时,刚刚他修理机巧鸟时没认真听的那几句对话才突然在脑子里清晰起来。

“太卜司的韬略士,后来出了事……”他念叨着,“奇怪,老夫似乎有些印象。说来,玄云那小娃长得也像……大约七百年前……”

他仔细回想玄云的长相自己到底在哪见过。然而,就在那影像即将在脑海中成形的时候,却怎么也聚不成具体的样子。

公输师傅再三回忆无果,只能放弃。

“算了,”他豁达道,“没准儿玄云那小娃就是那什么……年轻人常说的大众脸呢?”

某人:我做我师父,我做我徒弟。我们虚构史学家是这样的,专业演员!

公输师傅年纪是私设,剧情需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7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