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樟树下,枯叶落去了大半。
底头的树根旁边,那些刚才掉下的干枯叶子,弟子用扫帚来给这里扫拢,还堆成了个小山。
活过两三百年的樟树,正谓春来茂盛,秋去萧条。树干延开的几处枝杈,上边的叶子也全落干净,就剩下几道干瘪还难看的细杆。打远瞧着实在无感,总觉得这样的深秋,远不及其他三季来得姿色丰富。
秋风萧瑟,偶有寒风参与,一年或又似这般简单到了尾。
“咳咳”她抬手掩住嘴角,轻轻咳嗽两下。
坐在她对面的老人落手到棋盘上下去一子,抬眼看到对面那张还尚且稚气的小脸,本该是最单纯的年纪,可她偏要装出一副老成模样,“吃风了?”
“大概是昨晚起夜,有些着凉了”她说着,顺手到对面下来一子。
庄晏念叨,“记得问徐弋拿点药,别想着小事就忽略不去重视,咳嗽拖久了也会成大毛病”
“再说吧”萧子兮抬眸,她瞧了眼徐弋,随口应着。
“你呀,总也别太拘束了”
且等庄晏走下一步棋,她在对面等着道,“师傅是觉得这盘棋赢不了,慌了神,因而才扯出这些话想移开视线?”
纵横交错的棋盘,黑白色的棋子在当中有着复杂且秩序的排列,黑子暂落下风,被白子团团困住,随着三两子的落下,白子步步紧逼,且看棋盘上的算法,是白子险胜。可实际,却是白子走的每一步都在黑子的料想当中,白子每落下一手,黑子便能多脱险一分,明面上是白子获胜,暗里,却是白子成了黑子的先头兵,一步步灭了自己建起来的优势。
一子一回,你来我往之间,两人谁都没想停下。
似看懂了他在棋盘上的想法,萧子兮笑笑说,“釜底抽薪,师傅也得看渔翁可在后面”
棋面上的行势明白,黑子环聚组合秘龙,直捣白子的巢穴。
庄晏不语,只是在棋盘上又落下两手。棋盘当中的局势本就风云变化,交错中复杂,顷刻间便扭转了胜负。
他道:“两子相争,必有输赢”
萧子兮微蹙眉头,突然变化的输赢搅得她有些慌乱,“输之,赢之,不过是在棋盘上的一个游戏罢了”
庄晏问:“既以为棋盘,你能撇干净吗?”
“撇不干净,也不想深入局中”
望见了棋局的输赢,自知已无力转圜,萧子兮默默盖上棋盒。
这一局,是她输了。
由明转暗,牵一发而动全身,棋子之间的相互联动,让本能轻松取胜的棋局被他三两下就解开了,还往暗处设置不少搅拌,任由萧子兮怎样挣扎,结果都是徒劳。
下棋者常言,落棋如做人,既需勇猛也得存智。光勇猛没脑子的是屠夫,有脑子可没胆量的是账房先生,世道艰难,并非棋盘上的几手就能争夺输赢,道清局势。
“你本来能赢,可惜自信了”庄晏道,只看到眼前的厉害,而忘记以后的遮藏。
“是”萧子兮仔细听答。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都要拿捏准一个分度”
萧子兮点头,“子兮受教了”
“快些去找徐弋吧,本来就咳嗽,还吹这么久的风,小心一会真染上风寒”庄晏说罢,将棋盘上的黑白子都一一捡起来,依照颜色去分开归类。
萧子兮也想动手,可是被庄晏拦住。
“下局之人,不能碰棋”
*
今日的晚霞,是暖黄色的。
映在天际的那轮黄日已逐渐向远处的山峰靠拢,霞光从山顶晕开,晚风徐徐,风中裹挟着一阵从山里带出来的,还特有的清新味道,当中夹带松树的清新混着野花的芬芳,山脚的庄子在黄昏里若隐若现,炊烟袅袅,与落下天空的晚光辉映,构成一幅安宁和谐的图画。
他站在林间,感受晚风拂过面颊时的轻柔。临到傍晚,山里的一切是显得那般静谧与美好,鸟儿归巢,虫鸣声渐起,他凝视着远方那片逐渐沉下的夕阳,恍惚间明白,为何兄长犯了错误,宁可被父皇废黜,降为庶人,跋涉百里走到那远邦的苦寒之地,也不甘愿被幽困在自己宫中。
“南疆,已经无力回天了”
开门却看到这间空荡的屋子,找过屋里屋外,始终都没看见他人身影。瑾安感觉奇怪,这人不在屋里带着,可能去哪。
她又在院子里绕着找了两圈,只是怎么都寻不见人。本就是从后山特地过来,想来瞧瞧他的伤势,到这连他人都找不到。无端,瑾安竟生出几分气恼。他是真不知道现在的状况,内伤未好就敢在山里溜达,当初萧子兮将他们安置在这时,可是仔细叮嘱过,最多就在院子,绝不能去其他地方,山里的机关在她先前下山的时候就都打开,而今这些机关全在山里运动,捉摸不透规律,稍微不慎就会被卷入机关当中。
“谁想管他”瑾安嘟囔着。她看了看前后院子,又望向那已经快落山的夕阳,眼中茫然,“就等落山,落山再不回来,就不管了”
单独坐在小院的石凳上面,双手抱膝,她目光空洞的看着远处,伸出手,试图去抓到什么,但在她前面,只剩下空气和虚无抓不住的风。好像来到一个无底的深渊,身体的温度也被傍晚的风带走,忽然,她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单和冷漠,很奇怪,瑾安总以为自己是习惯孤单了。
难道是前段日子,总有人在耳朵边吵闹,还是前头几天过得太惊心动魄,让身体以为她又重新活了一遭。
瑾安晃了晃脑袋,总拘着同一个姿势,身体未免有点僵硬和难受。她从椅子上站起,极目远眺,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坐在树林后面的那块石头上。
“你在这啊”她走过去,和宁哲一道坐下。
暖黄色的余晖已经落完,远方山峦叠翠,在仅剩的亮光里,也显得格外安静。薄暮轻柔,她仔细守护着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灵。
“对不起”宁哲轻声对瑾安说。
他突然的道歉,瑾安暂时不明,她疑惑的转过身体。
宁哲歉疚道,“我知道这样说可能太迟,但真的对不起”
无论是因着南疆,还是因为自己。
他对不起很多人,但真正能有机会去说出抱歉的,只剩下瑾安了。
从前,在还未认识瑾安的时候,他对蛊师要做的事情,对于南疆,只能说是一个模糊但不清楚的了解。出生在南疆的孩子,从呱呱坠地开始,就被灌下微弱但且致命的毒药,他们相信毒药有灵性,只有被毒药选中的孩子,才能在南疆生存。
旁的幼儿还学习四书五经,弟子规戒时,南疆的孩童便开始习毒经,药理,几百种毒药得在他垂绦年前就全都学会,等着年后,蛊师便会从这些已经学成的孩子里,去挑选适合,进而一道去研制那种所谓的灵药。
对于灵药的由来,不管配方,还是用法,他们全不晓得,只是一代代去摸索,一次又一次的去尝试。仅凭那个传言,和尚且可算作为配方的一个药单,尽量去还原复刻,一年连着一年的往复,一代叠加一代的执念,他们相信灵药可以带给南疆兴盛,就如毒药一般,能让南疆凌于其他三国,不再受从前的桎梏。
南疆不比元洲本事,更没有北隅的富庶和云都的地势,当时因为权衡,所以才让南疆成国。
在夹缝里生存,日日担忧着战争,只要引发战争,南疆必然是被吞没的那个。从最开始依附和亲,或与邻国交易,割舍自己的城池,去寻求元洲或者北隅的庇护,到后来,毒药的出现,蛊师的出现,即便不用战争,也能赶走试图侵占的敌人,转机好似是给南疆的一道喘息,只是对于这样的喘息,他们由最开始的欢喜,到如今恐惧。
青年壮汉在城里出现的越来越少,边缘的城池就剩下些老弱妇孺,力气大还有本事的,或都因征兵被留在了边关。几些年轻,和刚才长大的人,却因那些无辜又可笑的理由,被城里巡查的守军抓走,统统带进蛊师府的地牢。或许因为城中男子的体格太弱,达不到蛊师想要的结果,蛊师转眼就将念头给打到军队,他们用军营里的将士试探,制出了活死人。
自从晓得蛊师要做什么事情后,宁哲便拒绝与他合作。一个先前在风雨中飘摇的国家,因为毒药的出现而短暂有了可能生存的本事,他们便疯狂的去依附毒药所带来的短暂欢愉,而缺少对现实的远观,诚如兄长说的那样,现在的南疆已如水中的浮萍,即便没有外敌,仅靠自己也能被完全瓦解。
从前依仗自己没有看懂而选择糊涂,而今看见便是怎么都假装不了了。
“嗯”瑾安点头,算是应了他的这声抱歉。
“你能原谅我吗?”宁哲忐忑的问。
瑾安看着他,直言道,“我不过应了你的抱歉,而你也确实欠我一句抱歉,甚至欠很多人”
他非实施者,可明确知道这一切苦难的源头,冷眼看着罪恶的发生,虽未加入施暴,可得利者与冷眼旁观者一样有罪。
大抵是心里已经知道她的回答,因而在听见时,宁哲仅是沉默了一瞬,眸光微暗,苦涩的笑意不达眼底,他长叹口气问:“你之后想做什么,还要继续留在岚山吗?”
“山主说我不属于这,既然事情已经结束,她让我自己去寻个去处”瑾安回答。
萧子兮这人奇怪,帮你时尽心竭力,可到事情结束,她却抽身的比谁都迅速,大有翻脸不认的架势。
“你”话顶到嘴边,只是宁哲却还在犹豫,不知道要怎样去说出来。
“你是不是又想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看见他徘徊的犹豫,瑾安替他说出这个问题。
宁哲有些紧张,“可以吗?”
瑾安没有回答,她沉默了。
暮色将起,轻柔的晚风吹过树梢枝头,夜风带起她落在身前的长发,展开手掌,看到自己掌心那与他们都不相同的白色,身体已经被之前灌入的毒药浸透,哪怕这些年将养,多少给去掉了一些,但到底是比不得正常人,能活多久,可活多久,全然没有定数。
“我想去看看别的”瑾安道。
如果要将前半生分作三次,那第一次懵懂,只在诸类的学习中度过;第二次黑暗,性命不由自己,生死也不由自己;第三次仇恨,为着复仇学会算计和隐忍。前半生既已如此,后半生,她只想为自己,为开心,为自在而活。
“阿娘教我习字的时候说,不能只认识字,也得看见字。山为何叫山,它怎样巍峨,海为何叫海,他有怎样壮阔,我见青山与海连成一线,海面映见青山倒影,入夜枕星河,人睡好安眠”瑾安畅想着,这些她从前只敢在梦里去窥见的远方,“我想去看一看,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我跟你一起去”宁哲果断接答,而今他已不是南疆的太子,没有那层所谓身份的束缚,他也想去看见那些他从前没看见的地方。
“让我跟着你吧,我不会打扰你的”宁哲解释,他只想远远能看见她,知道她安全就好。
“可是宁哲,你一直都在打扰”瑾安说,只要他出现在自己周围,便已经是在打扰了。
“抱歉”宁哲低下头,眼里是藏不住的失落
天色已沉,山峦又是背阴,那投下来的影子笼罩了半边竹林,眼前只能看到彼此那将浸在黑夜里的模糊轮廓,夜晚愈发安静,他们能听见彼此浅薄但平静的呼吸声。
“一个人去看那些总归无聊”瑾安展颜,“我不想再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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