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云容紧缩的身体睡在长凳上。
并排的长凳宽度偏窄,临睡前她也害怕自己睡觉迷糊,会不留神从长凳上翻下,把手抓住长凳的一角,斜躺着,有些别扭的睡了一晚。
她睡糊涂了,总觉得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想要叫醒。
茶摊老板娘双手叉腰,无奈看着睡着的云容,也有点奇怪。
“醒醒,醒醒”老板娘边推边喊。
清早过来开门,老板娘的脑袋也还浑着。是刚睡醒,在门口的清水渠里抹了把脸,随便搭了个髻就过来了。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云容睡在长凳上,几张靠在一起的板凳不仅长度不够,连宽度也缺,她蜷着身体,手抱住膝盖,沉沉睡着。脸上还挂着笑意,私梦到了什么美事。
“怎么了?”把人推醒,云容揉着迷糊眼从长凳上起来,展开身体,被压了一晚上的胳膊还有些麻。
连着打了两个哈气,她睡眼惺忪。呆呆的坐了会,等胳膊上的麻劲过去,她掏出荷包里还剩下的一文钱,放到老板娘手心,“我昨晚回来的时候你不在,这钱还你”
老板娘诧异,看见手心里突然多出来的一文钱,她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云容迷迷糊糊,“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老板娘也回过神,愣愣回答。
“这么迟,那我得赶紧走了”云容瞬间清醒,连忙从长凳上下来。司命说再有一日她就好回去,那既然是快回去,不得再多抓紧去逛逛别处,不然回九重天和月老他们讲什么,讲自己在一个树林子里逃了半天么。
只是云容的着急样子在老板娘看来却变了味道,茶摊老板娘认为她是没地方去,偶然在这里借宿一晚,看到自己过来,她不好意思,所以才慌忙准备要走。
“那个”老板娘几次犹豫后还是叫住云容。
云容刚摆好被她并起来的长凳,问:“怎么了?”
老板娘也是别扭,张着嘴,想要留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那个,你,你要吃点东西吗?”
……
“我叫盛音”茶摊老板娘给云容和她自己都倒了碗水,她坐在云容的对面。
还有口渴,云容喝着碗里的白水,甜甜道:“盛音,好听的名字,我叫云容,兄尊他们也唤我一句容儿”
“容儿”盛音重复着说,她看向云容的样子,表情带着窘迫,双手也因为紧张而握在一起,眼含歉意,不好意思道,“抱歉,昨天是我唐突了,我见你的样子还以为你是武客,所以不礼貌”
云容摆摆手,这事情她压根没放在心上,“我昨天的样子自己看见都要嫌弃,何况别人”
知道她没有责怪的意思,盛音松了口气,“你是哪的人,怎么来这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来这里的,只是醒了就在”云容叹声气,她捧着茶碗苦恼说,“我当时以为是自己恍惚眼,看错了,结果是来错,现在想回去也没有办法,只能等他们来找我”
盛音问:“他们是?”
云容一口气喝干净碗里的白水,“是我兄尊他们,他们说会有办法来找我,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办法”
盛音又问:“这兄尊可是兄长的意思?”
“是”
“你家乡离这很远?”
“很远,不是脚程能走到的远”云容转过头,看着天边喃喃自语。
九重天和异境相隔着数万千里,异境抬头能看见九天,在九天之上的才是九重天。况且这异境里面还存在许多世,每一世里的时间,遭遇,发生还都有不同。云容现在也不清楚自己是被卷进到哪一世了,她只希望万虚能早点解开那个封印,也让自己能早些回去。
盛音看到她落寞的样子,眼中出现的茫然还有无措。就想她或许是被那些贩子们从很远的地方拐来,这里没有亲人,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去做了武客。掌心是提握刀剑,日积月累磨出来的老茧,手背上还有道横长出来的刀疤,想来她也是被折磨训练了许久。
云容转过头,回来问她:“你呢,便是靠这茶摊子做活?”
盛音点点头。
云容接着道:“我昨天去的槐花镇,那镇子上的茶水都要五文钱一碗,些贵的还得十几文,可是我尝着那口味淡,也有点涩,不如你这白水好喝”
“我这也不是白水”盛音腼腆笑笑,她拿起桌上云容面前那喝空了的茶碗,走到门前的溪沟。溪口上有条凿开的小道,山水就顺着那道裂缝的口子淌下来。
“尝尝”盛音把刚才接来的山水递给她。
清冽的山水,碗壁上还透出冰凉,入口的时候,凉水滑过喉咙,能抚平心里的毛躁。
“喝着好舒服啊”云容回味道,山水清爽,回味也有股甘甜。
盛音笑笑道:“山上的水就是这样”
云容问:“这水这么好,怎么不用来泡茶喝?”
“这过去的人就是想要解渴,喝茶什么也太麻烦了”盛音说着,她突然记起云容昨天提到的那个茶名,“你昨说的玉楼,那是什么,我这也有些散茶,可以试着去调个味道出来”
云容摆摆手,似无奈又失落,“调不出来的,这玉楼只有我兄尊会做,他人脾气冲,性子也不好,平常时候也不会调给我喝,昨天也是口渴,突然就想了”
“你和你兄长的关系一定很好”盛音淡淡笑着,说话之间也是羡慕。
提到万虚,云容也有点子骄傲的,“我自小就是由我兄尊带大”
“那你父母?”
“我没见过他们”云容轻描淡写。
就怕戳中云容的伤心事,盛音赶忙道歉:“抱歉,我不知道”
云容道:“你不用抱歉,我从没有见过他们,就不似旁人那样想了”
盛音觉得云容或许在安慰,毕竟谁也不想多提起伤心的事情。但看见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无忧无虑,也没有烦恼的样子,瞬息也是想到了从前。
从前也不懂那是种什么感受,只觉得没有人管束,可以尽情撒欢,自由玩乐。在别家父母费心教养自己的孩子,应当如何端庄,如何读书时,她放肆邋遢,纵情享乐,大字不识,如今想来,那应当是没有顾忌,没有可依赖的荒凉感吧。
“总是不常想的,只是看见晚上的太阳落山,别家孩子都有父母领回去,而我得自己回去,这想却是有点孤单”
盛音沉浸在往前孤单的日子里,从晨昏白日到夜幕上梢,从生小到及芨,都只有她一人。
也向往过邻家孩子的欢笑,那烟囱里飘出的柴火气。等到夕阳落山,她还会坐在门前,大口呼吸藏在烟囱里的饭菜味。家家灯火阑珊,只有她的草屋冰冷空荡,连来果脯的饭菜都是隔夜馊了的。
“可是”云容眨巴眼睛出声道,“可是和我一起玩耍的伙伴们都是如此,没有人管教,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犯错呢?”盛音侧目,疑惑问她。
“打一顿啊”云容回答得理所当然。
盛音糊涂了,又问:“谁来打?”
“自然是有专门掌刑的人”
“他们的父母也不心疼?”
说着口干,云容喝干净茶碗里的山水,诧异道:“为何要心疼,如果掌刑打得不重,他们还会自己上手再多给几鞭子”
“可是伤重,总要带去医馆治伤吧”盛音坚持着问。
云容绞尽脑汁,很仔细的想了想回答:“没有,但是有给时间让自行恢复的”
“自行恢复?”盛音吃惊,她也从没听说过这给几鞭子还能靠自己恢复的,“不用上药,伤口也能自己愈合?”
“是啊”云容点头应着。
她上次调皮惹着万虚生气,也是受了几下神鞭,可是盏茶的功夫伤口就恢复好了。这要等医仙过来,可能看的也不是她身上的伤,而是万虚的脑子。
盛音一时词穷,也不知道是云容在胡言乱语还是他们那里的风俗就是如此。寻常人若要遭受鞭刑,没有小月是恢复不好的。
盛音想说可是犹豫不敢开口的为难表情,云容差距不对劲,解释说:“或许是我们那里与这也确实不同吧”
“是不同”盛音点头,毕竟这样严格,不近情谊的教育她之前还从未听说,只道,“你们那里,对幼孩的教导更加严苛”
“是啊”云容应着。
神族对下一代的管教那是向来严厉,也从不会徇私偏袒,若不是有这样严苛的教训,他们又岂能去抵住之后那些要命的天雷,从而学会历劫飞升呢。
神族中有两类,一类是和云容这样天生的神仙,另一类则是在异境由后天飞升的。
飞升来的仙君们感叹着修炼的困苦,要经历重重考验,在大彻大悟之后还要再遭受几道雷刑,将**凡胎上的琐事全都除去,仅剩下一抹干净的元神和全彻的躯体才能归位。可是天生的神仙也难,他们不懂情爱,也没有尝过大的喜悲,灵智轻浮,虽然元神超越了所谓的情俗,诰以九天,无喜无悲,只剩仁善和慈悲心,可是灵智依旧会遭受侵扰,对于他们,这飞升的雷刑就不单只是雷刑了,更多是仙法的考验和灵智上的折磨,只有仙法卓然,灵智坚定者才能通过考验,得以仙位。
要是在历练当中乱了心智,或者贪恋劫难中的情爱纷争,自己断了灵根,轻者重伤,修为废去,重者还是会落个魂飞魄散,坠入邪灵道的下场。
云容偏开话题:“都在说我了,也该说你”
盛音笑着:“说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云容问:“你就一个人在山上,不觉得孤单么”
她只昨晚自己在茶铺里睡了一晚,就觉得只有一人的山上,夜里发凉还瘆得慌。
“倒也不是一个人”盛音莞尔,温柔道,“我屋子后边还养了几只母鸡和一只黄狗,闲着没事情的时候,他们也能陪我说说话”
“他们能说话,怕不是被邪祟附身了!!”云容警惕站起,环顾四周。
虽然不懂云容这样警觉的反应,可知道她也是关心自己,盛音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坐下来,轻松笑道,“不是,是我无聊,我说话,他们听着”
云容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那你在山上就没有其他人说话?”
“也是有,可来山上的多是路客,喝过茶就要赶路,说不了太多话,就是”盛音想到什么突然停下,沉默半晌,脸上竟透露出小女儿家的娇俏。
云容抓住她这反应,嬉笑的赶紧追问:“就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对其中一人的印象有些深”盛音小声道,说话还有点不好意思。
看见她娇羞别过脸的样子,云容了然,“那是你喜欢的人吧”
“不,不是”她还害羞,偏过头去不敢看云容。
“就是,就是”她现在的样子,云容猜得**不离十,“我有个认识的姐姐也和你一样,谈起我兄尊的饿时候她也会不好意思,那你与他互说心意了没?”
被云容的直接点破,盛音羞怯的,耳尖上也变得通红,说话还结巴,“这,这还需要明说啊”
云容应答:“当然需要,你不和他说他又怎么知道”
盛音摇摇头,“我与他也是很久没见,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意还否坚定”
“他去哪了?”云容看着这茶摊子问。
“去城中参加科考,已经走了两月,我本想明日就出发去城里寻他”谈起心上人,盛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走前还把身上大半的路费和盘缠都给了我,说银钱放在我这里,他能安心考试”
“这是什么意思”云容就不懂了。
“他说身上有太多银钱,容易被城中的花色迷去眼睛,不好专心复习,只有两袖空空才能把这份苦难熬过”
云容挠头,“我听不懂,他这想法也太奇妙了”
盛音道:“我是担心他身上没有银钱会挨冻受冷,想把铺子关了去城中把路费和盘缠钱还给他,等看见他都好那再回来开铺子”
“你不跟他一起吗?”
“不了,他既未表明心意,而我们也未成婚,还不如回来守着铺子,这好歹也是我的一门营生”
云容被她的一片真心感动,拍着胸脯和盛音保证,“你这样真心的对他,他也一定会有真心回报,你且等着,等我回去便将你二人的红线牢牢捆紧,胡乱都挣不开的那种”
“你是月老啊,还能将红线绑紧”盛音开玩笑的问。
云容上劲,左右这里是没有其他人,她讲大话道:“月老算什么,我要想牵红线他也得乖乖听我的”
“是”盛音随她话应着,莞尔一笑。她从来没见过有像云容这样活泼的人,可是活泼却不讨人烦厌,只觉得亲近,就像已经认识了许久的邻家小妹。
云容凑近在她耳朵旁边悄声道:“我偷偷跟你说啊,其实我是九重天上的神女”
“神女?”盛音略有些吃惊。
云容又道:“我是被结界给吸进来的,原本以为还要好久才能回去,可现在好了,昨夜司命君托梦给我,说再有一日我就好回去了,等我回去定要让你和你的那位意中人能恩爱到白头,生生世世都不要分离”
明明没有喝酒,怎么听云容的语气倒像是醉了呢。
“那我便谢过你这位神女了”盛音玩笑着作揖。她不觉得云容说的是真话,只是这样的话她听着开心,给个揖当时感谢。
这多些年里,真真假假的话她听了不少。为了生存好过,她说过很多的违心话。渐渐的,许多人也不愿意听真话了,他们更乐意去听那些好听的假话,至少自己听见高兴。
云容知道盛音不相信,也不说服她相信。看眼外边的时辰,快到正午,云容着急跑了出去。
站在阳光里,云容冲在棚子里的盛音喊说:“我知道你不信,就先在这等着了。见到我回去你便能相信我说的话”
可是她左等右等,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月上树梢,等到盛音都一觉睡起,收拾好包袱准备赶路了她也还站在那里。
盛音背着包袱,看见坐在地上满身颓气的云容,眼睛里的红血丝还遮挡不住,想来她是一夜没睡。
走到云容面前,对她指着后面那间草屋:“你要是不嫌弃,草屋就留给你照看了”
云容苦兮兮地抬起头,皱着张脸,眼中布满疲倦,“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快则一月,慢就不知道了”盛音道,“草屋的桌上我留下了两钱银子,你别嫌少,就当你给我看屋子的工钱”
云容感激地点点头,站起来,目送她离开。
转回头,看着近处那间孤单荒凉的草屋,这附近几里也没有人家,而她这一住下就是快八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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