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最初连加以为维兰禁止自己上楼的原因，是这上面可能藏着秘密，比如挂满可怕刑具的密室，又或者摆着什么变态的人体艺术品。

但事实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三楼和二楼差不多，都是空空荡荡的，只是房间更少，只有二楼的一半。

也更为简洁克制、颜色单一。

和二楼还有走廊装饰画、黑胡桃木矮柜、花纹地毯、漂亮的黑色勾花烛台的情况不同，这里只有门和走廊，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家具。

连烛台都是最朴素的款式，整个空间被沉闷的黑、棕、白三色统治，冰冷得不像有人居住。

他很快找到了维兰的房间，门没锁，他拧动门把手，很轻松地就走了进去，这种不设防让他觉得有点不安。

将昏迷时仍紧皱眉头的维兰小心放到床上，他转身打量着这间房间，然后发现这里的家具甚至比自己房间的还少，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

房间不小，却衬得这里更加空荡了，有个大阳台，但也是拉着厚重窗帘的，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简洁的、干净的，如果这间房间不是五个房间中唯一有床的，他甚至以为没有住人。

有时候他都在思考，维兰可能真是吸血鬼，不然为什么这么讨厌阳光？

刚进来的时候他就留意到，空气中有种很淡的香味，若有似无，像是花香，带着蜜甜味，他形容不上来，只觉得很好闻。

可扫视了一圈，也没找到香味的源头。

耸耸肩，他很快放弃了，没有多留，给维兰盖上被子后就转身下楼了。

可刚回到房间，还没坐下歇口气，楼上就再次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心中不安顿时浮起，他匆匆返回。

推开房间门时，他一眼就看到侧躺在地上的维兰：他想喝水，而且又烧起来了，茫然朝着虚空抓去时，就落了下来。

现在的他蜷缩在暗色地毯上，因为高热，双颊浮着不健康的潮红，眼睛则紧闭着，眉头紧蹙成小山，似乎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有“活力”吗？

连加暗暗叹气，无奈地将人重新抱回床上。

说起来，生病的维兰真的很令他感到陌生，被他从地上抱起时也没有什么反应。

要换作平时，他现在还能站着没被打飞，已经是奇迹了。

实在不放心让病人独处一室，尤其这还是个杀伤力惊人的病人，所以这次连加没有下楼，而是留在房间照顾维兰。

房间内没有椅子一类的东西，他就在床尾坐下，好在这张床足够大，他和维兰还能保持一定距离。

上半夜时还好，相安无事。

下半夜困意上涌，连加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最后想着只眯一会儿，他躺在床尾闭上了眼睛，却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再次醒来，是因为一些异响。

连加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床尾睡到床头并精准找到了枕头。

异响是维兰发出来的。

转头一看，现在维兰就睡在他身旁，还没醒来，像是因为冷，所以在发抖。

睡意朦胧下，连加没有多想，几乎是本能反应，直接伸手将人揽了过来。

因为体型差异，他很容易就将维兰圈在怀中。

一开始维兰还在挣扎，像是不想被碰到，但很快就逐渐安静，没过多久，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主动靠在了连加的胸口上。

然后，那冰凉的触感也让连加忽然间清醒了，在烛火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等等……他刚刚把什么东西拉过来了？

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傻事后，连加霎时脸色惨白，被吓得不轻。

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在下一瞬间被踹下床，但屏住呼吸等了好几个瞬间，那个恐怖的预想也没有发生。

维兰很安静。

颤抖终于彻底停下，连加低头看，维兰的眉毛仍然皱着，即使在昏迷中也带着不悦，不过呼吸不同了，现在变得缓慢而稳定。

和无温的神明不同，连加的身体很温暖，因为年轻，因为属于人类，不久，维兰就在这阵温暖中被哄睡过去。

他真的好小啊。

连加看着怀中的维兰，忍不住心想。

但就是这样纤细的身躯，却蕴含着惊人的能量。

其实维兰并不算小和矮，他有一米七四，在如今大众普遍处于战乱和营养不良的情况下，是高于平均线的。

可和连加天赋异禀的一米九五比起来，就显得格外娇小了。

和维兰同床共枕是种奇妙的体验，他这么无害，离这么近了也还是安全的，这几乎让人感到困惑，摸不准他的真实面目。

一个侵略者？一个杀人犯？一个独行的怪人？

亦或者，一个良心尚存的被动者？

他拥有的坏面具太多了，已经看不清那张真实面容了，至少目前，他在连加的心中是模糊的。

能摸得着，却看不清。

最初见面时并不是这样的，那时是清晰的丑恶和仇恨，可是现在，他就温顺地睡在连加怀里，脸上罩着一层白雾。

连加猜测着白雾之后的脸，并有预感，白雾很快就会散开了。

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连加还在等待着，也许维兰会很快醒来，然后因为他的冒犯杀了他。

这个人是这样的，不知为何，抗拒一切好意和接触，好像将自己排除在所有人之外。

可他失策了，维兰没有这么做，也没有醒来，他只是轻声咕哝了一声，然后移了移身体，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胸膛，本能地追求温暖。

也让他们更加贴近。

连加轻轻呼出一口气，僵硬的身体终于放松，然后，在怀中人白发间若有似无的甜香中，他再次睡了过去。

……

维兰陷入了纷乱的梦境。

他做了很多梦，高热会让人的感知系统完全紊乱，他可能会在一分钟内同时做十个梦，也可能在长久的不适中于一个坏梦中无限循环。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到了后来，梦的内容突然稳定了，长久困扰着他的寒冷也神奇地慢慢消散。

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包裹着他，他从未处于这种境地过，并奇异地感到一阵安心在胸膛流淌，抚平了所有突起的焦躁。

当晨光试图透过窗帘的缝隙并最终失败时，维兰在陌生的温暖中苏醒。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正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抱着，脸颊则贴在某个温暖的胸膛上，一阵心跳声稳定传来，是最好的摇篮曲。

那是和伊莱完全不同的温暖和安心。

这个认知让维兰怔愣了一瞬，随后立即睁开眼睛，触电般迅速坐起并拉开距离。

他惊愕地看着身边那张熟悉的睡脸。

为什么连加会睡在他的床上……？

这阵动静不小，很快，连加也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嗓音因刚睡醒而略显沙哑，“你醒了？身体好点了吗？”

说着，便想伸手过来测温，但是这次，维兰没有放任。

狠狠打开他的手，维兰眼神冷得要杀人，“别碰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他的房间，也是连加被明令禁止踏足的领域。

“嗯？”连加揉着被打红的手背，“我猜，如果不是为了照顾某个逞强的病人，我现在应该在晨练。”

维兰却貌似更生气了，厉声道：“照顾？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还有，你指的照顾是需要抱着我睡觉？”

连加了解他不喜欢和人亲近的性格，但这只是特殊的一次性情况，他未免也太咄咄逼人了。

“你一直在发抖，我只是想让你暖和点，况且我们都是男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怎么忘记连加是个白痴的事了。

话又说回来，那些怪情绪难道是因为这个白痴抱着自己……？

维兰越想越觉得难以接受，无力地按压着太阳穴，他下了驱逐令，“立刻给我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的脸！”

辛苦照顾病人一整夜，虽然不奢望能从维兰口中听到感谢，但直截了当的让人滚，就算是好脾气的连加也接受不了。

“行吧，当我什么都没说。”他闷闷不乐地穿鞋下床。

可手刚搭上门把，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且摇晃不稳的脚步声。

连加回头一看，惊讶地挑起眉毛，因为维兰也下了床。

略作沉思，连加刚想解释他真的没打算冒犯只是实在太困了，维兰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质问道：“我的盔甲呢？”

尽管身体虚弱，这个人的动作却依然凌厉。

连加歪了歪头，注意到对方仍然泛着红晕的脸，以及莫名带着慌乱的语气，“我放到一楼了，说真的，我觉得你仍然需要好好休……”

“闭上你的嘴，带路！”维兰打断道。

轻叹了口气，连加拧开了门，“行行，跟我来。”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楼下，连加看着维兰在盔甲中翻找，视线游移了一圈，他想去训练了，“没我的事，我就先走……”

话没说完，维兰就回头瞪他一眼，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一个罐子塞入他怀中，“拿着这个一起滚。”

连加打量着那个罐子，“这是什么？”

“骨灰。”维兰的话说晚了，因为连加已经打开了罐子，“笨蛋！谁让你现在就打开的！”

连加估计没听到，因为已经呆在了原地。

他没问这是谁的骨灰，不过已经知道了答案。

除了骨灰，他在罐子中还看到了一条款式熟悉的项链。

他把它拿了出来，虽然陈旧，但和自己脖子上的款式一模一样。

姐姐是手工艺人，这款项链就是她亲手为自己打造的，世上只此两件。

“事先说明，别自作多情，”维兰双臂交叉在胸前，干巴巴地做着解释，“我并不想和你搞好关系，这只是合作的一环而已。”

说完，像是意识到这具身体还需要休息，又或者单纯是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他越过连加径直上楼了。

连加突然知道维兰刚刚那么慌张的原因了，并且内心深处同样知道，要在屠城的废墟上找特定的一份骨灰有多困难。

一股从未接触过的温暖笼罩着他，并不难受，反而让他感觉很好。

他抬头看去，忽然间，他发现那团白雾散开了。

雾后的面容不是什么怪物，那只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人类脸庞。

就像昨夜靠在他胸前时的那般平和。

他没有追上去，只是对着那个背影忽然说了一个词：“毒药？”

声音中带着不加掩藏的笑意。

维兰的脚步不自然地停下了，他在楼梯上转过身，然后发现对面那张蠢脸上正在绽开笑容，和以往不同，那么真诚和坦白，几乎像在看待一位老友。

有什么好笑的？他们不是这种友好的关系，别得寸进尺，维兰不悦皱眉，“你在笑什么？拉利尔跟你说的？”

“这倒不是，”连加希望维兰不要总是把自己看得那么笨，“我更惊讶我从没质疑过这件事，直到现在才发现真相。”

被拆穿的恼怒让维兰快步上楼，他对现在的友好气氛感到不自在，就好像他正在试着和这个白痴交朋友。

这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连加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把这种“逃跑”解读为一种害羞。

当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时，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第一次真正放松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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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