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习惯王都的生活了。
连加躺在午后的绿草和雏菊之间,望着蓝色天空中的白云缓慢浮动。
他很喜欢这里的草地,绿油油的,一看就很适合喂马,尽管很多人都说这些是金子草,一平方的养护费用就抵得上王都一户五口之家整年的开销了。
但草地再好看也是草地不是吗,连加不懂它们需要被金币浇灌的原因,它在大自然中明明也能长得很好。
他在等维兰从中殿出来。
他们约好的,等处理完任务交接,他们可以久违的对练一次。
这让连加感到兴奋,今早开始,嘴角就总是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很快,熟悉的黑色身影就从中殿大门走出,连加忙从草地上起身,拎起放在一旁的藤编篮子小跑过去。
“这是什么?”走近后,维兰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篮子上。
“我做的点心,”连加掀起蓝色格纹的餐布,献宝般地介绍起来,“都是我跟拉利尔学的,然后除了点心,还有给你的补品。”
他一直觉得维兰太瘦了,要是能长胖些就不会那么容易生病了,“放心,这次没加你不爱吃的。”
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维兰的表情却很是一言难尽,“你是打算去野餐吗?”
“不是呀,”连加认真地摇头,“真要野餐,我会带上更多吃的。”
这一篮子看着很多,但对他来说只是一点开胃的下午茶。
“……算了,”维兰放弃了继续这个话题,径直向前走去,“随你便吧,别和我说话,也别离我太近。”
连加笑了笑,追了上去。
这里是中殿,时不时就会有三五成群的黑骑士经过,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连加发现骑士团对维兰的态度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极度鄙夷他、总来找事的;另一种则是对他避之不及的,见到他就跟见到死神一样,一不小心对视上了,会立即神色不自然地走开。
奇怪的是,前者通常是些没什么实力的杂兵,而后者则大多是高级将领。
维兰早已习惯了这些目光,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视若无睹地向前走去。
在这点上,连加一直很佩服他特立独行的勇气。
他们一起去了猎场,现在那个山洞已经成了他们的休息室,坐垫、小桌、置物架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这些都是连加像蚂蚁搬家一样逐件搬来的,最开始维兰还会阻止,让他别做无聊的事。
但连加很坚持,他有自己的想法,认为生活需要仪式感,日子是人过出来的,过得舒心,人也会更有精神。
再加上他带来的确实都是些实用的东西,能改善他们在山里的生活条件,渐渐的,维兰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一码归一码,这并不意味着当看到连加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玻璃花瓶时,维兰不会感到头疼,“你带这个过来干什么?”
“插花啊。”连加回道,就好像维兰不知道花瓶的用途。
他去洞外剪回一束淡紫色小野花回来,然后将装饰好的花瓶放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满意地直点头,“你看,现在是不是温馨很多了?”
在他的操办下,这个秘密基地看起来就像一个简易小家,确实温馨。
但维兰只觉得他真是闲得慌,“起来吧,不是想和我对练吗?走吧。”
连加喜欢和维兰对练,这总能启发他很多。
起初他没想过自己会热衷这样的事,直到玛芬城的悲剧让他认清现实。
在太多方面,维兰虽然残酷,却总是正确的。
是的,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如此不公,弱者的生命能被随意夺取,只因他是弱者,对面也正好是个强者。
正因如此,连加渴望变得更强,已经不想再看到无辜的孩子被从自己怀中抢走,也不想再眼睁睁看着那些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无能的善心只会加速死亡,这个道理他已经深刻领会。
尽管最初的相遇并不美好,但此刻,他发自内心地感激维兰的教导。
只可惜他的瓶颈期一直没突破,而维兰似乎比他还要着急。
维兰确实很上心,也不得不这么做,他们始终是合作关系,因为一个相同的仇人才聚在一起,除此之外,其实连朋友都称不上。
细说的话,顶多只能算是两个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倒霉蛋:都是卡塔斯王国的人民,又都被迫在萨兰王宫做奴隶。
连加的勤奋,维兰都看在眼里,他也觉得很奇怪,在领悟方面,连加比很多人有天赋,再难的招式,练了几次就能熟练掌握,但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窍门。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维兰只能另辟蹊径。
还好,短期内他们的训练不会被打扰。
近段时间风平浪静,卡洛斯分配的任务都很简单,很容易就完成了,罗斯则被派往格里尔城处理酒馆事件的后续,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至于伊莱,近来他出奇的温和,仿佛真的在履行赏雪月时许下的承诺,已经很久没对维兰施以过折磨了,目前人也不在国内,听说是去了邻国,少说也得一个月以后才会回来。
离开前夜,他曾特意召来维兰共进晚餐,全程温柔得令人难以置信。
维兰猜不透这位恶神究竟在盘算什么,他总是这么喜怒无常的,但感谢他突如其来的情绪稳定,让自己能够专心训练连加。
闲暇时,连加也会为王宫的仆人守卫们书写信件,维兰曾偶然看到过一次,然后发现连加的字写得很好看,这让他感到意外。
由于伊莱的肆意妄为,四大陆长期处于战火纷飞的状态,除萨兰帝国外,没有哪个地方能保持长久的和平。
普通人连正常生活都保证不了,教育率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连加只是小村庄出来的孤儿,很难想象他居然识字,并且不仅精通卡塔斯语,还熟练掌握了人族的三种通用语言。
“修女一直希望我留在老教堂成为神父,”连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维兰居然夸他字写得不错,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所以我还小的时候就开始课程了。”
维兰和拉利尔同时想象了一下穿着黑色神父衣装的连加站在一个乡村教堂大门前,脸上挂着亲切的笑,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
不得不说,是很和谐也很适合他的画面。
只是可惜,这画面不会实现了。
十二主神的逝去影响太大,如今是神明信仰失落的时代,信徒散去,各地的教堂早已废弃,就算是偏远的乡下也受到了波及。
这也是连加没能成为神父的原因:不等他长大,原本就破旧的教堂便随着前任神父的病逝荒废了。
拉利尔对此倒是不觉得惊讶,连加很聪明,当初学习萨兰语时,只用了常人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完全掌握了这门语言。
既然认识多种人族文字,维兰也没有客气,当晚就把连加揪到小木屋去了。
他想调查大贤者。
关于那个预言,他最近越来越怀疑真假了。
不过,不是怀疑连加预言之子身份的真假,而是怀疑这个预言的完整性,毕竟连加真的太弱了。
也许大贤者也预见到这一点,并为此想出了什么解决方法?不然就这样下去,他们就算老死,也不会是伊莱的对手。
长桌上的资料比连加想象中的最多还要多,看着几乎触及天花板的古卷,他感到不可思议,“那个大贤者这么厉害吗?这些全是他的书?”
维兰指了指仓库,“只是一部分,里面还有三分之二,你别忘了,他可是仅凭智慧就能站上权力巅峰的人。”
他拉开椅子坐下,语气不容拒绝,“做好通宵的准备,明天的训练你可以休息。”
大贤者是个充满谜团的人物,英年早逝,却在人族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众印象中,他是位悲剧的传奇人物,但经过仔细调查后,维兰很快发现了第一个疑点:这是个无根之人。
大贤者没有亲人朋友,也没有妻子孩子,二十多年前突然崭露头角,在此之前甚至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存在。
又始终形单影只,在红极一时发表预言后不久,就被发现自杀身亡,最后还是友人给他收的尸。
他就像浮萍一样来了,又轻飘飘走了,仿佛与这个世界毫无联系,不过这与当前的困境关系不大,维兰只能将心头的困惑压下。
他们重点查阅预言发布前五年的文书记录,却仍然是大海捞针。
五小时过去,毫无收获。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连加抬头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三点了。
困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留下一句“我去喝杯水”就起身出去了。
维兰仍伏在案前,头也没抬。
站起来走了一圈后,果然精神了不少,连加端着两杯水回到书房,但是推门而入后才发现维兰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臂下还压着一卷摊开的发黄卷轴。
他终于睡了。
连加松了一口气,他知道的,为了收集这些资料,维兰已经一周没怎么合眼了,有时候他都害怕这个人会猝死。
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座位,刚拿起一份新资料,目光却不自觉被对面的维兰吸引了。
因为,这幅景色很难得。
这就跟那个夜晚看到的很相似。
睡着的维兰罕见地展现出柔和的一面,没有皱眉,没有厌恶,没有无尽的冷意,看着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连加忽然发现自己读不进任何文字了,他也没多纠结,索性就撑着脸,开始静静凝视着维兰的睡颜。
最近,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自从维兰特地将姐姐的骨灰找来后,连加就无法再用从来的反抗态度对待他了。
也许这是一种让他服软的计谋,但他仍然感谢。
另一方面,或许是已经看到彼此最不佳的缺点了,这让他们相处时反而少了顾忌,这点很不错。
想着烛火太亮,也许会让人睡得不安稳,连加伸手将烛台移到自己面前,吹熄了三支,只留下一支照明。
他继续翻阅着资料,拉利尔回来时从窗户外看到了这一幕,会心一笑,没有进去打扰。
拉利尔能看出维兰对连加的特殊,这体现在很多方面,如果有一双愿意去发现的眼睛,就能找到端倪。
最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连加曾提到他们在野地训练时,维兰都不会戴上头盔。
维兰厌恶自己的白发,拉利尔比谁都清楚这点。
那个可怕的成人礼之夜过去后,第二天,他找到了躲在小楼浴室的维兰,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至今难以释怀。
放满血水的浴缸中,维兰呆坐在里面,像是丢失了灵魂,染血的十指深深插进发间,几乎要把头皮剥下来。
维兰一直都有自残的倾向。
或许他本人没意识到,但当他感到痛苦时,他会不自觉地选择用肉.体的痛苦转移注意力,这其中或许还掺杂着一些想要留疤的执念。
身为神明的床上宠物,他必须保持身体干净,这份干净体现在很多方面,最直接的一点就是不能变得不漂亮,留下伤疤。
因此不管受了多严重的伤,他都会被神明治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倒不是真的喜欢伤疤,只是,这是他的身体,他却没有决定权,稍微留下一点伤痕就会被一通折磨后再被治愈,这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剥夺。
对他来说,伤疤已经成了一种看不到的自由代词,一直以来,他都为此感到不甘,并开始充满攻击性,对任何试图接近的人都冷硬苛刻。
可这样的他,在面对连加时却卸下了所有防备。
拉利尔甚至无法想象这种事的发生。
不过细细想来,这或许很好理解,甚至是有迹可循的。
和其他人或怜悯或畏惧或嫉妒或愤恨的目光不同,连加看向维兰的眼神纯粹而坦然,就像在注视一个普通人,而非怪物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虽然这是因为连加没有脑子,而且估计也不知道那头白发是神族的特征,多半还以为是年少白头。
但不可否认,维兰在连加面前是放松的。
这样的调查持续了五天,五天来维兰和连加夜夜相对而坐,却收获甚微。
第六天,连加没有去小木屋,他把维兰拉到了猎场,他们一起去了那个瀑布。
站在清澈碧绿的大水潭前,他忽然神秘一笑,问维兰:“你想看点好玩的东西吗?”
不等得到回答,在维兰的注视下,他小心翼翼朝前迈了一步,然后又迈了一步,直到稳稳站在水面之上。
维兰愣住了。
因为,这是境界,却和他教给连加的有所不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