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垂眸凝视着她。

梨漫就在他平静的眼眸里，照见了略显慌乱的自己。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对方倏地抬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破戒了……”

梨漫不懂对方此举用意，她偏头看着他，她在想她似乎从来都不曾读懂过眼前人。

起初，对方是高高在上，凛不可犯的出世神僧，他悲悯众生，却又冰冷无情。

置身事外，却又伸出援手。

梨漫不懂，既然要插手，为何不一开始就同意？既然一开始就拒绝，为何又不坚持到底？

他矛盾又复杂，慈悲与冷漠交替，使他本就圣洁的面庞，有一股隐而不宣的邪恶。

对方伸手搭在她肩头，不轻不重的力道，足以将她禁锢在原地。

陡然露出的锋芒，锐利逼人。

然而对方面上一派平静，在他一动不动的注视下，梨漫直觉心惊肉跳。

对方深邃的犹如牢笼般的目光，仿佛要将她吞没。

“你···”梨漫恍惚意识到，此刻才是对方真实的面目。

梨漫似是扛不住这样的凝视，她仓皇错开视线，起身离开，不想竟被裙摆绊倒，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

腰侧及时出现的一只手，正牢牢地将她揽住。下一秒，又极其守礼的将她松开。

梨漫最终没有喝下那杯合卺酒，她看着对方的身影快速消失在门口，怔怔地出神。

次日，梨漫在晃眼的日光下醒来，昨晚对方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梨漫当时也并未离开，而是在榻上打坐了一整晚。

她走出房门，往常这个时辰，会有早课声传来。

梨漫一路走来，觉得神庙寂静极了。她带着一丝不安，继续朝大殿走去。沿途碰见好几个沙弥揣着包袱，朝神殿大门外奔走。

梨漫想要喊住他们，几人仿似没看见她一般，生生错过了她。梨漫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路过的沙弥，都对她视而不见。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快速朝某个方向跑去。

“你真的想好了吗？”历宏看着眼前人，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仿佛不忍看到这一幕，历宏选择闭上了眼睛。

巫拂云端坐于佛像前，手持利刃，神色平静地朝胸口刺去。刀刃刺破肌肤的那一瞬，他眼神坚定如初，即便再经历千万遍，他依旧会如此抉择。

不一会儿，手里的小碗已经盛了满满一碗心头血。

巫拂云脸色苍白地将碗置于佛像脚下，以此作为他叛出佛门的代价。

自此之后，他与佛门再无交集。

他站起，转身，不再看身后诸佛一眼。

梨漫赶来时，大殿只剩历宏一人。

察觉来人，历宏睁开眼转而看向对方。

“你来迟了，他刚走。”

意识到对方称呼上的转变，梨漫心里有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她闻到神殿内有浓郁的血腥味儿，下意识朝四周扫了一眼。

历宏看见她略显慌张的神色，淡然道，“他已不是佛门中人，神女去往别处寻找吧。”历宏说完，不再看对方。

他端坐在那里，佛香缭绕，令人难辨虚实。

梨漫抬步欲走，余光扫至地上一角，心下一紧，不由加快脚步。

梨漫脚下不停，眼底的慌乱也愈加明显。她寻遍神庙各个角落，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对方的身影。

心里的弦越崩越紧，梨漫也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仿佛如果下一秒再找不到对方，如果···

“许久未见。”慧泽突然现身拦住她。

梨漫注意到他并未着僧袍。

“你···”梨漫顿下步子，指了指他的穿着。

慧泽笑道，“我已经还俗了。”脸上是另一种向往。

梨漫愣了一瞬，“恭喜你。”她始终留意着周遭，眼底毫不掩饰地焦虑。

慧泽好似不曾看见，急于向对方分享喜悦，他热切的目光落在梨漫脸上，开口说道，“我有了新的俗家名字····”

梨漫看到转角一闪而过的纯白，她不待对方说完，快步追了上去。

慧泽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愣了一瞬后，似是幡然醒悟。最后看了一眼对方离开的方向，慧泽收起心底的妄念，转身快步朝神殿大门外走去。

梨漫很快追上对方，那人的速度并不快，好似故意等着她。

她喘了口气后站定，目光移至对方胸口，梨漫直觉心跳仿似跳漏了一拍。

纯白的僧袍被鲜红污染，大片大片的鲜红，令人触目惊心。

他再也不是圣洁的佛陀，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邪魔。

“你···这是怎么了？”视线快速移至对方苍白的脸，意识到对方失血过多，梨漫赶紧上前扶住。

对方垂眸，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

梨漫将人扶回住处，安置在榻上。

看着对方胸前的伤口，正踟蹰时，那人痛苦地闭上眼。

梨漫不再犹豫，她连忙伸手解开对方胸前的衣物。伤口是明显的刀刺伤，下手又快又狠，梨漫拧着眉头，可以想象这一刺是有多么的坚决。

梨漫快速上好止血药，正欲包扎，动作蓦地一僵。

不知对方何时睁开了眼，也不知对方这样凝视了多久。先前时间紧急，她没想太多，现在在对方的注视下，她不知该如何继续。

梨漫手顿在那里，有一丝僵硬。

对方好似看出了她的窘迫，再次贴心地闭上眼睛。

梨漫见此手上动作不由加快起来，她快速地完成包扎，暗自舒了口气。

事后，她没问对方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方也没有主动解释，两人就在某种无声的默契下，平和且融洽的相处起来。

历宏法师成为了伽耶国新的佛子，梨漫在知晓的那一刻，并未感到意外。

反观卸下佛子身份的某人，每天的日常依旧是打坐念经。梨漫没见他有别的爱好，往日的习性仿佛早已刻进骨子里，他似乎还是之前的那个他，又不全是之前的那个他。

时光飞快，转眼间一年已经过去。

这是梨漫在伽耶国迎来的第一个新年，她无比期待。

清晨，在一声声炮竹声中醒来，梨漫端坐在镜子前，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

透过镜子，梨漫看到对方似往常一样，熟练地拿起木梳为她梳理长发。梨漫回忆起，一开始对方的动作还稍显笨拙，到后面竟越来越娴熟。现在他梳头的手艺竟比梨漫的还要好。

梨漫看着镜子里的人，神情几度恍惚，总感觉她和眼前人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那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彼此只需一个眼神足已。

梨漫收回思绪，问道，“伽耶国的新年要如何庆祝呢？”

巫拂云特地选了一根红色的头绳，深红的颜色很是喜庆，长发被妥帖地扎在一起，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

不咸不淡道，“吃年饭，祈福，放天灯···”

说到某处，他顿在那里，似是在认真回想。

也是，曾为佛子的他，应该不曾度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年。

“那我们需要准备一下了。”

梨漫轻快地从凳子上起身，快步朝外面走去，巫拂云迈开步子紧跟其后。

自历弘成为新的佛子后，他们就从神庙里搬了出来。现在居住在龙啸泉附近绿洲里的一座小木屋，木房子是两人一起搭建的。里面的装饰和摆件也是两人一点点添置的。

梨漫他们很快来到集市。

伽耶国与之前很是不同。

自他们二人成婚后，仿佛打破了束缚在伽耶国子民身上的枷锁。人们开始大胆地遵从真实的内心，有选择继续跟随佛子修行的，也有选择弃佛还俗的。短短一年多的时间，百姓们安居乐业，集市也快速发展起来，摆摊买卖，易物换物···琳琅满目，好不热闹。

人们脸上不再是单一的神色，酸甜苦辣，人生百态。

梨漫正低头挑选小饰品，却不想碰见了熟人。

慧泽远远地看见他们，携内子上前打招呼。

“神女！国君！”

对方蓄起了长发，与之前大不一样。

梨漫一开始并未认出。他身旁紧跟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女子手里抱着一出生没多久的婴孩，男婴还不会说话，正吸吮着指头好奇地四下张望。

梨漫笑着逗了逗婴儿。

“二位也是出来置办年货？”慧泽现在不叫慧泽，他改名为张泽了。

他身旁的女子正是他的结发妻子，女子见他们熟识，热情地邀请梨漫二人前去家里做客，一起庆祝新年。

梨漫察觉到手上的力道，她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邀请，并将手上新买的一个小老虎玩偶作为见面礼送给了男婴。

几人笑着挥手道别。

直到那对夫妻走远，梨漫偏头看向身旁人。

眼前这人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把什么都装在心里。梨漫发现，他对与她相关的一切格外在意。那种在意，更多的是某种掌控。

梨漫并不觉得反感，反而隐有纵容。

巫拂云并未解释，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任何其他，反而将梨漫握得更紧。

垂眸的一瞬，眼底晦暗骤起。

身边的人不会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