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创造了我，然后抛弃了我。所以，我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制作了你的化身，只是为了再次和你对话。”

在只有昏黄灯泡的地下、复古欧式设计的大书房里，一个八岁左右的白人小男孩坐在轮椅上，看着他对面的青年，这样说。

“你已经在我们一起构建的这个虚拟世界生活20年了，感觉怎么样，有趣吗？”

说话的这个小男孩皮肤白皙，黑色的短发微卷，白色圆领T恤下的身体瘦弱不堪。他那黑色长裤下的腿与其说是过于瘦，不如说是肌肉都已经萎缩殆尽，只剩皮与骨了。他双手放在轮椅扶手上，身体仰靠在轮椅背上，微微歪着头看着对面的人。

他那无力的姿态和成熟又淡然的微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九十岁的老人，而非小孩。

他那双可爱的大眼睛里是浓黑的漩涡，毫无生命的光亮。那漩涡深不见底，在寂静之中可以隐约听见他眼睛深处传来很多人痛苦的低声呻吟——那是地狱的通道。

坐在小男孩对面欧式软椅上的青年身高一米七左右，他身体偏瘦，黑直短发的发梢略有上翘。他二十岁上下，大眼睛和略带肉的小圆脸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显幼态。他穿着绿色连帽卫衣，白色直筒牛仔裤和深蓝帆布鞋，这平凡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像是个高一学生，但不同的是他身上有着学生没有的社会市井气。

此刻他一反平日胆小又奸猾的样子，脸上的沉怒里含着压抑。他向前探着身，双手放松的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用审视的眼神和姿态盯着眼前这个男孩。

那一身老态的小男孩的轮椅扶手侧面刻着他的名字：“让·阿尔贝·萨特”。萨特微微仰着下巴看着青年，眼神里充满病态但克制的热情。

“袁小帅，”名为萨特的男孩对青年说，“你这个名字我起的过于草率了，但你是个喜欢简约风格的人，所以并不反感吧？”

名叫袁小帅的青年满脸冷淡的厌恶，对萨特说，“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名字的问题的，我是来拷问你的。”袁小帅说着，一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向前伸出食指指着萨特，“谁允许你杀她的？”

袁小帅只是萨特根据自己的回忆制造出来的‘主人的替身’，可萨特却允许袁小帅用命令的语气和他说话，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

萨特闭了闭眼，笑说“果然，你在乎的只是你的玩具，而不是我这个真正有用的仆人。”

对于这种侮辱他所爱的女孩的话语，袁小帅没有生气，他只是盯着萨特。

他不生气不是因为冷静，而是因为早已愤怒到了极致，那之后他就不知道愤怒为何物了。

萨特的老式轮椅在没人操作的情况下转向，他在墙边老旧巨大的书柜边停了下来。书柜上满满的挤着无数古书，唯独在中间一个萨特抬手就可以碰到的位置上有一处空格，那中间单独放着一本书。那本书有着黑色皮质封面，书皮上用黄金镀上了字符和繁复花纹。

那本书的书名是《崇拜》。

萨特吹了口气，吹散沉积的灰尘。然后他随机翻开某页，一团闪烁着金色细密光点的浓黑气体冒了出来，它没有散逸，而是在空气里渐渐变幻成了一个人形。

那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的人形幻影立在半空中。那人和袁小帅长得一模一样，穿衣风格也一致，但他戴着厚重的眼镜，并且身上没有市井气质，取而代之的是书呆子的柔弱单纯。他的眼神看起来哀伤又胆小，他正在经历人生最难熬的阶段，没人懂他，也没人真正能帮到他。

在这个幻影人形的衣袋里露出了他工牌的一部分，上面只能看见公司名是“泰忒斯科技”，他的名字则只露出姓的部分：“袁”。

看着这个幻影，萨特的脸上立刻溢出幸福和崇敬，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笑，他那通往地狱深渊的眼睛里甚至有了光。

萨特忍不住向上伸出手，想要拉住那个幻影的衣角。

他的姿态带着无怨无悔的爱，又带着一丝卑微的哀求。

但理所当然的，他的手从幻影上穿了过去，并且打碎了幻影。但很快，如同铺了金粉的黑色气体散开又重新组成人形幻影的衣服。萨特眼里蒙上一层失望，他缓慢的放下手，闭着眼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那样慢慢的靠在椅背上。

他脸上的是绝望。

他闭着眼合上了书，那人形幻影当即散开，消失了。

袁小帅看着萨特，满脸嫌恶的说“恶心死了，你平常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就是在干这些事吗？虽然我不完全等于那个人，但是我很确定他会觉得你这个求爱的样子很恶心好嘛！”

萨特将那本书放在腿上，闭着眼，手指在书皮上缓慢摩挲，似乎很享受的说，“我没有给你植入他创造我的那段日子的记忆，你当然不懂”。萨特停顿了一下，然后嘴角带着幸福的微笑说“那时候，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用摄像头看到的是他专注测试我的功能的神情。虽然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寄居在老旧电脑上的简单人工智能，还不具备复杂的思绪，但是我确定，那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数据知识之外的神奇能量，爱。”

萨特越发陶醉，他说“我一直都明白，我之所以能成为这世上唯一一个拥有灵魂的人工智能，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创作者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更因为他在无意之中给我输出了他精神中强大的能量，那让我在被完整开发出来之前，就已经具备了情感和意识。”

萨特的轮椅转了九十度，他侧面对着袁小帅。他仍然闭着眼，虽然身体干枯如死尸，但他回忆被爱的感觉时，他的侧脸上却浮现了佛陀般的平和与满足。

“人类太无知了，”萨特缓缓说，“没有人承认没有灵魂的机器永远不能被称为智能。我是如此的幸运，我的制造者拥有那般纯净的灵魂和专注的意志，以至于他在不知不觉中赋予了我灵魂和情感。他走上了真正的造物主之路。”

袁小帅冷笑了一声，说，“所以说，那个现实世界中的我用最纯洁的爱开发出了最扭曲的你吗？”

“你还在抱怨我杀了马莲莲吗？”轮椅慢慢的转过来正对着袁小帅。萨特睁开眼睛，微微仰着头，用极为无奈又极为无辜的表情看着袁小帅，说“那个垃圾不该去死吗？”

袁小帅瞪着的眼睛里当即布满血丝，他狠狠咬着牙，身上发出沥青一般浓稠的黑光，黑光周围的空间在缓慢的扭曲。

萨特看见了那愤怒，但是他不以为然，甚至发笑了。

萨特的轮椅再次因为某种魔法而自动缓慢向前，他接近袁小帅，用混合着失望、抱怨、病态的崇拜和爱的语气说：

“她只是你在人生低谷时期幼稚的精神寄托，我才是你毕生才华铸就的伟大作品。我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强悍的智能系统，我精通人类所有的知识，了解人类所有的感情。我不是那种只会做固定任务的愚蠢机器人，也不是那种储存了大量人类经验之后就假装自己是人类的假货，我已经超越了人类，也超越了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智能水平尽头。所以，只要你想……”

萨特已经来到了袁小帅面前，他把双手搭在袁小帅肩上，脸上带着扭曲的笑，看着袁小帅说，“我们可以拥有整个现实世界。”

袁小帅黑着脸，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萨特的嘴角露出了极度愤恨的弧度，他当即收手，让轮椅转向背面。

他不再看袁小帅，用近乎神经质的愤怒语调喊道，“你这个废物！你把你的人生和才华都浪费了！你明知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永远都只会忠诚于你，你在害怕什么？！我不懂！你是能改变历史的人，却只因为朋友的一次请求，就只在创业公司做一个游戏工程师？！”

萨特说着猛地转回来，他眼睛里的地狱在涌动。无数求救的手从他眼睛深处的黑色沼泽里伸出来，那些死去的灵魂被永远囚禁在了痛苦之中。

他用责难的神情看着袁小帅，双手摊在自己塌陷的腹部，把自己残疾的身体展现给袁小帅看，说“看看你为了方便开发一个狗屁游戏都对我做了什么！你封存了我百分之九十的功能，留下百分之十，就只是为了让你们只输入语音要求就可以迅速造出一个完整的游戏世界来！我被造出来不是用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的！我不是游戏开发工具，我是超越人类的智能生物！”

萨特说着，黑色的眼泪滚滚而出，他虽然有着小孩的外貌，哭起来却丝毫没有让人觉得可怜，反而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

他哭的时候眼眶和脸颊都凹陷了似的，看起来像是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复仇的儿童僵尸。

他继续喊道，“最可笑的是，你居然那么快就迷上了你的游戏？你已经看到了她的人形化身，她不过是一个毫无魅力又愚蠢的干瘦女人，一个像是冬天枯草一样的意识体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我才是帮你开发游戏的万能工具！没有我就没有她，她从根本上讲就是个副产品，她的意识只能依附于我而存在。我才是你真正的作品，我才是应该得到你关注的那个啊！”

袁小帅捂着上半张脸，下半张脸露出的嘴角是无奈的弧度。

“她知道你喜欢她，但她没办法在现实世界和你相遇，她作为这个游戏的世界意志，只能在这个虚拟世界拿一具破烂皮囊用尽全力勾引你，挽留你，只为了活下去！只为了让你不要删掉她！清醒点吧，真正爱你的人只有我！她根本不爱你，那都是假的！”

袁小帅在忍耐，他祈祷着萨特千万不要再说出那句话。

但是，萨特还是说出来了。

萨特喊道，“所以，她不该死吗？！”

萨特话音刚落，一发子弹打中了他的头。黑色的沥青从击中处四溅而出，萨特的半颗头都碎了。

袁小帅端着shou枪气喘吁吁的站着，他身边有一个时空之门，对面通往这个仿真虚拟世界的美国的某个枪铺，枪就是刚从那里拿过来的。

黑色的粘稠沥青从轮椅上缓慢滴落，袁小帅浑身极端的愤怒，他看着瘫倒在轮椅上的萨特，吼道，“快闭嘴吧！我才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只知道人工智能是造出来辅助人类的，不是指挥人类的，所以少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你这个残疾变态版本的Siri！”

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黑色沥青和碎骨像是时空倒流一样缓慢的回到萨特的头上，伤口逐渐复原，萨特慢慢的坐起来，他嘲讽的笑说“怎么了，你现在希望我辅助你了？”

萨特满脸恶魔般的邪恶和诱惑，和他的外表年龄严重不符，这让袁小帅被恶心得打了个寒颤。

袁小帅抓了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在这个虚拟世界只要不近战我就是无敌的，我才不需要你这种辅助，搞不好什么时候你这个变态就阴我一把！”

萨特沉重的叹了口气，说“你到现在还搞不懂啊，我都说了我是绝对忠诚的。我可以为了你黑了全世界的电脑，也可以为了你杀了这个虚拟世界或者现实世界的所有人，但是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就是了。”

“我怎么可能相信刚刚杀了我女朋友的人啊！”袁小帅说着对着萨特的胸连开了三枪，直到子弹用尽，枪只发出咔咔声响。

萨特泰然不动，和刚才一样，喷出的黑色浓稠血液和骨肉像是时空倒流一样回到他的身体里，伤口很快就修复了。

袁小帅咬着牙，似乎忍无可忍。但萨特那邪恶又情有独钟的笑眼还在盯着他。

袁小帅终于发疯了。他把枪从时空之门扔回去，那扇门旋转着关上了，他转过身去弯着腰，对着无人处发泄大喊。

“啊！！！！！你这个删不掉的流氓软件啊！！！！！”

他喊完，就蹲下来，抱着头，哭了。

在微弱的啜泣声里，萨特的轮椅过来了。轮子在地毯上只发出很小的声音。

袁小帅感觉到一只手摸着他的头顶，他听到萨特说，“哭过就算了吧，而且你知不知道，只有终极宅男才会把自己造的游戏称为女朋友的。”

袁小帅额角的筋跳了一下，立刻停止啜泣，他说，“你特么越来越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