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极夜大厅里稍强的人们才从海妖哭嚎的震慑中慢慢醒了过来，实力相对弱的人们则还在睁眼昏迷之中。

“咳咳、哈哈哈，真是奇怪啊，我刚才整个人都像是脑子断电了一样。不过没关系，我们重新再开始嘛。”主持人唐源醒了，他回到舞台上努力的暖场，但是因为还有些发晕，他甚至没有整理自己被吓得竖起来的头发。虽说他对于自己刚才好像是断片了这个事感到奇怪，但是此刻他不只是身体无力，精神也很萎靡，根本想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同时他还必须注意脚下用力的幅度，要不然一不小心就会因为肌无力而摔倒。台下的观众有一半还处在海妖嘶鸣的恐惧余韵里，所以只有稀稀拉拉几处掌声响起，多数人都眼神发直，一动不动。

“咳咳！”主持人再次清嗓子，强装兴奋，他瞪着花栗鼠一般溜圆的眼睛，高声说“现在有一个有趣的变动要告诉大家，由于一些意外，今年的辩论赛和往年都不同，两方的参赛选手都变了！首先介绍今年我们学院的年度新星，代替学生会长郭怀上场的布鲁加学院代表是——阿库纳玛塔塔社会长，袁小帅！”

强撑着说完这一大堆话之后唐源觉得自己要累的窒息了。

原本，袁小帅所到之处都应该是一片尖叫，然而这次拜杰西卡所赐，底下的观众都像是刚刚嗨过头了似的，此刻什么反应都没有了。刚才的暖场鼓掌就让很多人用尽了力气，这次只有一个人软绵绵的敷衍掌声。

袁小帅站在舞台左侧的讲台后面，替主持人感到极度尴尬。他忽然觉得左脸一阵冰凉，像是被什么恶鬼盯着的感觉，他立刻去看对面讲台后面的杰西卡。

杰西卡环臂站在那里，嘴角微妙的下撇，她穿着棕色细带高跟鞋的脚一下一下慢慢点地。她用她那双犀利的眼睛盯着袁小帅，像是打量，也像是等待——打量对手，等待屠杀。

袁小帅紧张得鼻孔放大，手心开始出汗了。看这情况，杰西卡好像是因为生气而被激发了好斗的一面，她不会是已经忘了这次内定是布鲁加学院要赢的吧？千万别搞得过一会她真的拿出全力开始怼啊！

主持人唐源没收到观众欢呼的预想效果之后也停顿了一下，为了他的职业道德，他还是咽了口口水，使出吃奶的劲装作开心，伸出手臂豪迈的展手指向杰西卡，说，“新派代表——新派首席外交干部，杰西卡·杜兰德！”

主持人高亢的声音在极夜大厅里回荡，收到的反应是台下鸦雀无声。三秒后受挫的主持人短促的叹了口气，捂着额头，有气无力的说“……第五次和平杯辩论赛，开始。”

看着台下的行尸走肉们，袁小帅还是窃喜，这下不用安慰自己别紧张只要把观众当成萝卜白菜土豆就行了，他们现在的脑子和根茎类蔬菜真的没区别。

伴随着宏大的背景音乐，舞台的大屏幕上出现了这次辩论赛的主题和辩手：“杰西卡·杜兰德观点：神仆的天赋是神赐的，在此之前神仆没有力量；袁小帅观点：神仆的天赋不是神赐的，它原本就存在于神仆的灵魂中。”

公布论题应当是好戏的开场，可是此刻这个大厅安静的就像是高中英语课上一样——大家差不多都是睁眼睡着的。

袁小帅回头看了一眼安妮，她仍然坐在椅子上，保持着半傻的状态。原本他们约好了，在袁小帅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应该是由安妮偷偷给他传信告诉他台词的。可是现在好了，安妮傻了，只能靠他自己了。

因为委任突然，袁小帅连在手掌上打小抄都没来得及。本该留在台上串场的主持人已经丧失信心下台了，袁小帅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谁先说话，先说什么，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辩论赛啊。

“不开始吗？”对面的杰西卡平静但是富有挑衅意味地这样对袁小帅说。“你不开始的话，我就要开始了。”

袁小帅心里一阵发凉，这语气……果然这位黑珍珠已经不打算在意游戏规则也不打算在意有没有观众在这里了啊！亲娘嘞，这可咋办啊！

看着袁小帅明显外溢的慌乱，杰西卡得意的勾起嘴角冷笑，她直接切入主题，用女王宣讲般的语调和姿态开始了开场陈述。

“我认为神仆的神赐天赋就是神明赐予的。第一，毕竟神赐天赋这几个字从字面意义上来说就是如此，而且这个名字亘古未变。第二，众所周知，没有信仰的神仆是不可能觉醒天赋的，即使遗传在觉醒的因素里占了很大一部分，但是因为没有信仰而终生不觉醒天赋的神仆后代可是每年都会出现的。第三，我们和普通人类有明显的本质区别，神仆在各个种族和文化之中都会出现，而我们这些神仆的最大共性，也是我们和普通人类之间的最大差异，就是我们知晓真实世界的样子，并且甘愿为神明服务，神明由此接受了我们，便赐予了我们力量。这就是我的陈述，虽然都是陈词滥调，但是很清晰易懂对吧？”

杰西卡最清楚，被海妖哭嚎吓傻的观众们一时半会都醒不过来，所以她现在的样子完全是做给袁小帅一个人看的——高傲的微笑和眼神，矜持又自信的姿态，满是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样子。

不过袁小帅也看的很清楚，在杰西卡的那种坦然之下，是一颗复仇的狠心。

虽说这事都是雷欧的锅，但是雷欧毕竟和杰西卡是旧相识，而且又是她的上司，她即使发飙也要有限。而这位大姐一看就是脾气没那么好的样子，所以剩下那些火气基本上都要发在袁小帅这里了。

袁小帅觉得麻烦大了，他本人在这种名利上是根本没有丝毫兴趣的，但是现在他不但肩负着布鲁加学院的声誉，还肩负着阿库纳玛塔塔社的威望。这相当于是他被迫当了会长之后的首战，如果失败了的话，那些董事就会被打脸，他的待遇自然而然的就会往下降啊。

原本他根本不需要在这种事情费心思，该安排好的都安排好了，何况这又是个轮流输赢的内定表演赛，结果现在被雷欧一搅合变成了这个样子！

看着杰西卡那悠然中带着凶恶的样子，袁小帅暗暗的眼睛一转明白了——她是打算拖时间直到那些观众都彻底醒过来。

在这段过渡期里 ，她要把控节奏慢慢的打败他，然后精准的在那个观众都差不多清醒到能开始接受信息的时刻彻底驳斥得他无话可说。

这样，即使杰西卡在之前的过程里使用了不恰当的语言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最终醒来的观众看到的只是结果，他们才不会在乎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是一场心理战。

袁小帅一阵胃痛，他相信这不是自己的过度解读，因为那大姐一副久经沙场又锱铢必较的样子，现在正在气头上，放过他的可能性真是太小了。

他满脑袋虚汗的低着头，痛下决心——这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比赛，这大姐还意外的用自己的能力把它变得更不正经了，所以，这时候谁一本正经的接着比赛谁傻×。既然对方打算出损招，他也不装好人了。

于是，袁小帅半低头、闭眼、露出一脸拽得二五八万的表情，用手向后搂了一下大背头发型，说“哎呀，轮到我开场陈述了是吧？害，说白了辩论不就是互相怼吗？所以说开场有必要吗？直接开怼算了！”

杰西卡没想到袁小帅一上来就是这个破罐子破摔的反应，她暗暗惊讶了一下，但是她除了彻底发飙的时候表情管理都非常好。于是她看起来没有什么波澜的笑说，“这是比赛，比赛有比赛的流程，如果你不做开场陈述的话，估计要扣分哦。”

杰西卡话音刚落，舞台中间全息屏幕上巨大的记分牌在袁小帅那边亮起了黄灯。伴随着警告的音乐，袁小帅看向那边的记分牌，黄光在他瞪着眼的脸上闪烁。稍微移动眼球，他用那双视力1.5的眼睛看见了杰西卡身后的舞台后面，那个新派的棕色皮肤的女人扶着墙壁，粗喘着气，手里拿着一个小平板。尽管她也中了海妖哭嚎，但是她仍然提着力气配合杰西卡，并且嘴角带着坏笑地看向袁小帅。

靠。

袁小帅立刻明白了，那个女人手里的就是控制记分牌的终端，那原本应该放在主持人手里并且按照内定输赢结果来积分。但是现在唐源的精神状态是半个傻子，这个黑大姐和她那个小妹想要拿袁小帅撒气，就抢来了这个机器开始胡搞。

记分牌的结果会留到最后大家都清醒的时候，基本上可以说是致命伤，所以杰西卡打算用这个方法来逼迫袁小帅按照她的套路走，一旦袁小帅想要跳出套路，她就亮黄灯或者红灯。

袁小帅气得不行，他把藏在讲台下面的手指捏的咔咔作响，脸上满是皮笑肉不笑的愤怒，说，“哦，是这样啊，那我也应付一下形式吧。”

杰西卡挑了挑眉毛，示意他继续。

袁小帅挺胸抬头，但是因为瘦弱的身体撑不起来那套西服而显得很寒碜。他摆出一脸满不在乎但又十分老辣的样子，但、在准备用他混迹社会多年练出来的无理辩三分的经验怒怼杰西卡的时候，他静止了。

因为，袁小帅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很多画面：遇到莱昂那天，他的养母和某个不认识的邻居掀翻了麻将桌互骂的场面、第二天莱昂忧郁但郑重地侃侃而谈自己家族历史的场面、高云瑟不断试图说服他去布鲁珈学院入学时唠叨的样子、那些青铜巨人自以为是的演讲的样子、雷欧磨磨唧唧一直想让他加入新派的样子、蒋跃在电视上为自己骂粉丝的行为狡辩的样子……

袁小帅觉得，他记忆画面里的那些人，都和刚才杰西卡做开场陈述的样子如出一辙——他们费尽口舌为自己辩解，貌似很自信，但实际上真正自信的人，压根不会为自己辩解。

他们试图自证，但只有不相信自己的人才会自证。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好他妈吵啊。

那些人不停说话的样子在袁小帅脑子里几乎要混合，他们的声音也都吵嚷的合在了一起。袁小帅觉得仿佛有千万张嘴围着他，想要给他灌输他们的思想，且他们只是为了得到他的认同。

袁小帅被幻觉中那些试图说服他的声音烦得要死，他有些轻微失神地开始了他的开场陈述，“我被强行分配的观点是，神仆的天赋不是神赐的，它原本就存在于神仆的灵魂中……”

刚刚重复完观点，袁小帅就低着头停住了。他表情吃屎一样，皱着眉头，嘴巴扭曲。

杰西卡等了一会，没等到袁小帅继续陈述，她有些厌烦的说，“你就只重复题目吗？如果那些观众还醒着，早就开始嘘你了。”

杰西卡的抱怨终于让袁小帅彻底忍不住吐槽了，他甩甩头甩掉那些幻觉中对他唠叨的声音，说，“我说啊，我都不知道你们一天天的讨论这些个东西有什么用啊？神赐天赋是哪来的很重要吗？东边地里和西边地里种出来的白菜区别就那么大？”

“啊？”杰西卡鄙夷的反问，“你在说什么？你要脱离你的论点吗？”

袁小帅继续吐槽说，“脱离这个，脱离那个的，你们又喜欢证明自己，又喜欢把自己绑定在某个东西上，真是不嫌累啊。”

杰西卡觉得袁小帅简直不可理喻，她说，“你这样的话，辩论就没法进行了。”

原本，袁小帅还处在对这些喜欢各种自证的人的厌烦之中，但抬头看到杰西卡那张脸的时候，袁小帅灵机一动：他想起来刚才雷欧假摔后就把辩论的任务强行扔给杰西卡，杰西卡就是因此而爆发的。所以，杰西卡自己都没发现，她其实早就受够了被所谓的责任绑定压制和甩锅。

杰西卡就是那个又想要自证优秀，又因为把自己绑定到了雷欧麾下而受到百般折磨的人。

她身处一种怪圈：她越是想要证明自己的优秀，就越想要靠紧雷欧这个有实力有未来的大树；但是她越使劲靠着雷欧，雷欧就越会频繁的利用和折腾她。因为雷欧知道杰西卡最终总是会选择通过为他解决麻烦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责任心。

刚才出现在脑子里的那些人也都一样，他们或多或多少都陷入了自证和绑定的怪圈：养母和邻居都深陷麻将的赌瘾中，于是为了证明是自己赢了那盘麻将而大打出手；莱昂深陷家族荣誉的捆绑里，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优秀的后代而强迫自己同情祖先的错误；高云瑟误以为让他回到神仆的世界就是最好的结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其实是为了证明自己处于一个出色的阶层中；雷欧痴迷于争权夺利，他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有未来的政客，所以不断的邀请他加入新派；至于蒋跃……他不一样，这个逼只是人品不好而已。

袁小帅在心里感慨，雷欧这货还真是一不小心给他送了个大礼啊。要不是雷欧惹恼了杰西卡，袁小帅甚至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一层：这些所谓的神仆不过是一群容易被道德绑架且不自信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