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默被清晨的闹钟惊得一激灵——昨晚忘了关掉这煞风景的玩意儿!
高筝也被这刺耳的铃音拽出梦境,睡眼惺忪间,下意识地抱着方默往她怀蹭,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黏连:“唔嗯…宝贝别动…再眯会儿……”手臂还收紧了些。
方默本要挣扎,却被这迷糊的暖意包裹住,鬼使神差“嗯”了一声。
世界重归安静。闹铃声歇,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交错。方默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却在几秒后发现——自己比刚烤好的面包还清醒!!数了三遍天花板裂纹后,她终于认命。
小心地扒开腰上那条箍着自己的胳膊,方默轻手轻脚蹭下床。高筝毫无知觉,只是在温暖的被窝里咂咂嘴,脸陷进枕头里,睡得脸颊粉扑扑的。
方默站在床边,看着香甜的人,没忍住偷偷戳了下她微鼓的脸颊,才带着晨起的微光溜出房间,去开启属于她们安静的休息日清晨。
晨光斜斜爬上窗台,我溜回卧室时,高筝还陷在蓬松的枕头里,呼吸绵长。忍不住俯身啄了下她泛红的脸颊,热气呵在她耳廓:“宝贝~太阳晒到床头啦——”
睫毛颤了颤,她闭着眼咕哝:“……几点啦?”被子裹成的蚕蛹慢吞蠕动了半圈。
指腹蹭过她睡得软乎乎的脸:“十点喽~”我故意拖长调子,“再不起床,楼下豆浆都要凉透咯!”
“十点?!”她突然像按了弹簧般弹坐起来!乱蓬蓬的头发翘起呆毛,手忙脚乱掀开被子:“默默你——!”睡衣带子挂着手肘晃荡,声音又急又懵,“怎么不早叫我?叔叔阿姨……”慌乱中拖鞋都踩反了脚,像个找不着北的小陀螺。
看她慌得鼻尖冒汗,我赶紧拽住她翻飞的衣角:“骗到喽!”脚尖勾过被踢飞的拖鞋,“爸妈早就上班啦!家里只剩咱们两个人~” 胳膊一伸圈住她往怀里带。
高筝紧绷的肩线“唰”地松弛下来,攥着被角的手一松,身子顺着我手臂的力道软软倒回枕头堆,只剩鼓鼓的腮帮子还在控诉:“方小默你坏透了……”
清晨的阳光在窗帘缝隙里流淌,我圈着高筝又赖了会儿床,下巴蹭蹭她睡得温热的颈窝:“宝贝昨晚熬夜了?怎么困得像被瞌睡虫绑架了?”
高筝的脸颊腾地染上朝霞,睫毛扑簌着藏进被子里,小声咕哝:“……睡不着,看你看得忘记时间了。”尾音像羽毛掉进耳朵。
“咦?”我憋着笑,故意把她的下巴从被子堡垒里挖出来,“白天盯不够,晚上还要当‘方默观察员’啊?”手指顺势刮了下她滚烫的鼻尖。
她索性破罐破摔,张开胳膊猛地箍紧我的腰,整个人像颗熟透的小番茄埋进我怀里:“就是看不够!默默特别——”手臂倏地收紧,声音闷在衣料里炸开,“——超~级~好~看!”那份突如其来的用力拥抱和拉长的黏糊尾音,像颗裹着糖的蜂蜜炸弹,炸得我心头甜软一片。
我低头用下巴蹭了蹭怀里暖融融的发顶:“宝贝还想睡回笼觉不?”
高筝往我颈窝埋了埋,声音带着刚苏醒的黏糊:“不睡啦。”
“好耶!”我立刻弹坐起来,肚子适时地“咕噜”长鸣一声,“那块起来吃东西,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了。”
高筝噗嗤笑出声,温热掌心忽然贴在我瘪瘪的小腹上:“傻瓜,”指尖不轻不重捏了捏,“怎么不自己先吃?”眼波流淌着细碎心疼,像林间刚融化的春溪。
我捉住她覆在腹间的手,拉到唇边响亮地“啾”了一下:“那怎么行!”窗外一缕阳光跳进我眼底,晃动着明媚的光斑,“和我最爱的人共享晨光——”手指缠紧她的指尖晃了晃,尾音拖得又软又长,“这可是头等大事呀!”
“最爱的人”四个字像小石子般落进高筝心湖。她突然垂下眼睫,像被烫到似的,喉间极轻地溢出一声气音。被我握住的手微微蜷起,指节泛出害羞的浅粉色,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晨光正盛,盘子里的最后一口煎蛋被消灭干净。高筝还没来得及擦嘴,就被我一把拉起来:“出发!今日限定款方导游带您解锁‘神秘S市’——” 我眨眨眼,故意把钥匙圈晃得叮当响,“某些号称住了五年的人呀,其实地图还没小区保安熟呢!”
高筝被我拽得踉跄,嘴角却漾开无奈的笑。她说得没错,虽然初中就扎根S市,但她的活动轨迹比教室黑板上的课程表还单调——假期不是宅家刷题,就是打飞的去国外父母那儿。像一颗固执的种子,只在自己认定的土壤里扎着根须,从未抽枝蔓向这座城市丰沃的脉络。
“今天听默默导游的。”她温顺地把手塞进我掌心,细密的汗贴着我,像信赖地交出全部感官,“我……我连市中心最大的植物园都没进去过呢。”这话像片羽毛落在耳边,轻轻搔了一下心尖。
夏日的热浪被游乐场的喧嚣声搅动。我拉着高筝的手,看她眼睛亮晶晶地扫过五光十色的设施,像初次翻开童话书的孩子。旋转木马前,她指着顶上流光溢彩的灯柱,声音带着惊奇:“默默,那些彩灯是怎么跟着音乐一起变颜色的呀?”过山车呼啸而过时震耳欲聋的尖叫,吓得她下意识抓紧我胳膊,脚步钉在原地,仰头看那蜿蜒轨道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叹。
商场的冷气带着香氛味扑面而来。她好奇地戳了戳自动感应的洗手液出口,看那泡沫“噗”地冒出来,自己先乐得眼睛弯弯。路过一家满是镜子的网红饰品店,她对着满墙各色粉饼腮红不知所措地顿住脚步,指尖虚虚掠过一排哑光唇釉,小声嘟囔:“这些颜色……涂在脸上真的可以吗?”像是第一次见到调色盘的小画家,带着纯粹的新鲜和一丝审慎的探究。
坐在电影院幽暗的影厅里,银幕上的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她把刚买的双球冰淇淋递到我嘴边,小声问:“尝尝这个?薄荷巧克力味的会不会太凉?”等我刚尝一口,自己又立刻挖了满满一勺塞嘴里,冰凉刺激得缩起脖子,鼻尖蹭上一点白色的奶霜,却笑得傻乎乎。那一点甜腻粘附在她唇角的角落,如同星光意外坠落。
整整一天,高筝像一个终于拿到了城市探索许可证的见习冒险家,对街边小摊滋滋作响的铁板、橱窗里闪着奇光异彩的玩具、地铁线路图上交错复杂的线条都充满了纯然的探询,像在拾捡城市洒落的彩珠。而我则成了她随身的城市百科词典,一边笑着接过她递来的各种新奇零食试毒,一边在爆米花的香甜和爆米花桶的碰撞声中,回答着她那些关于霓虹灯闪烁规律、电梯运行原理、电影特效制作等等看似寻常却对她意义非凡的问题——她惯于在书本里精确描摹的笔,终于在现实的画布上晕染出自由不羁的色彩。
直到暮色四合,我牵着这只玩得意犹未尽、发丝被汗水黏在微红脸颊的小书呆子踏上归途。地铁车厢摇摇晃晃,她靠在我肩头,手里攥着一张过山车拍下的、笑得肆意糊了的照片,呼吸已经变得绵长均匀。窗外掠过的万家灯火映着她疲惫却满足的睡颜,像是为这场迟到的城市探险画上了一个静谧的休止符——这铺满了一整天的欢声笑语、新奇的触碰和甜食的碎屑,都是她规整的生活清单之外,最明亮的“意外”。
假期转眼结束了。三天里,高筝与爸妈从生疏到熟稔,饭桌上方妈妈总把鱼肚肉夹进她碗里,方爸爸的棋谱也破天荒多了一位捧着茶听讲解的小姑娘。
再后来,家里钥匙串多配了一把粉色挂件,“小筝今晚来喝汤”的消息常跳进我手机,阳台晾衣绳上渐渐飘起不属于我的浅色衬衫。
某个周末推开门,竟见高筝正系着小草莓围裙,被妈妈揽在灶台前学熬糖色,锅铲磕碰声里混着她轻快的应答——暖意就这样悄然织进了每一道门缝。
她坐过的沙发角落留下浅浅凹陷,茶几摆着她常用的玻璃杯,这间屋子早已默许她生根发芽。
当门铃响起,我打开门的瞬间,看见的不只是高筝的身影,还有她臂弯里刚出炉的枫糖松饼——妈妈昨晚念叨着想吃的点心。
阳光从她肩头漫进来,将玄关照得透亮,仿佛她只是放学归家般自然。
爸妈坐在客厅里并未起身,但电视机的声音调小了些,妈妈的问话带着笑隔空传来:“小筝回来啦?松饼没烤糊吧?”那份熟稔熨帖,早胜过千言万语。
我睁着眼在床上辗转,身下的床单都快被揪出洞来——明天不仅是期末考的战场,更像命运的十字路口铮然作响,像一块将要被劈成两半的玻璃,裂痕正沿着文理的分野延展。
“沙沙…沙沙…” 高筝的手指在我后背无意识地划着,似有似无的笔痕,写的是安慰,更像是用指节擦亮的萤火。
呼吸突然在我发顶顿了一下,环在腰间的手臂猛地收拢,力道像要把我揉进她温热的血脉里。“默默,”温热的鼻息羽毛般拂过我头顶,“别去管明天的考卷怎么答……”她每一个字,都像用小楷蘸了滚烫的墨,郑重地烙印在我心坎上,“喜欢你这件事,不跟分数挂钩,更不看教室在走廊的哪一头。”
她的指尖这时向上游走,带着安定人心的暖意,轻柔熨平我紧锁的眉心。那份被刻意收藏的不安在黑暗中悄然消融,仿佛被无形的春水慢慢浸透,终于从冷硬的坚冰融化为温顺的溪流。
身体深处那根绷得发疼的弦,就在她如呓语般的承诺里一寸寸松弛下来,沉入她带着皂荚香的臂弯。黑暗中的心跳和窗外的月影同频共振,慢慢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接住了彼此沉静的呼吸。
期末成绩单安静地躺在手机上。我盯着那个惨淡的理科分数,眼泪吧嗒就砸在屏幕的光标上。“呜呜……宝宝,我还是没考好……” 脑袋重重埋进高筝的肩窝里,声音闷得像被浸湿的棉花,“不想跟你分开教室、分开课桌、分开放学路……”
环抱的手臂紧了一下,高筝下巴轻轻蹭着我的发顶:“笨。” 声音温温的,像裹着一层柔软的光晕,“我们什么时候说要分开了?”
“嗯?” 我抽着鼻子抬头,撞进她带着狡黠笑意的眼底,“你有事瞒着我?!”
“唔,瞒了挺久呢。” 她食指忽然调皮地戳了下我微凉的鼻尖,看我瞬间瞪圆了眼睛,才慢悠悠丢出炸雷,“我也选了文科。”
空气凝固了一秒,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又是为了我!
“高筝你——” 话被哽在喉咙里,只剩胸口剧烈的起伏。
高筝却像早有准备,指尖飞快掠过我滚烫的脸颊,抹去失控的泪珠:“傻瓜!听我说完!” 她捧住我的脸,迫使我望向她眼底那片坚定的海,“看你在题海里扑腾的每一个深夜,都比我自己考砸还难受。”
指腹温柔地蹭过我哭红的眼角,“能看着你在喜欢的文科里游刃有余地发光——那才是我的满分答案,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做什么我都是开心的,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我的声音裹着水汽,从她肩窝里闷闷钻出来:“你就是个……就是个宇宙第一大傻子!”手指揪着她睡衣前襟不松开,“下次再敢偷偷替我做决定——”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下来,洇湿了一小片布料,“我就在也不理你了”尾音还带着抽噎的颤。
高筝的手臂立刻收拢,她的下巴轻轻蹭过我泪湿的鬓角,温热的叹息裹着郑重落在耳边:“不会了。”
黑暗中,她摸索着捧住我的脸,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把我脸上残留的泪水一点点抹掉。月光描出她轮廓柔和的侧脸,带着一种笨拙而坚定的郑重:“默默,”她的拇指极轻地蹭过我的唇角,带着近乎虔诚的温度,一字一句落进寂静的夜色里,“往后的每一页故事——题目你来写序章,落笔时我握你的手。”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像月光淬炼的珍珠,无声无息地、密密实实地滚落入心口最深的锦囊里。
暑假结束,我们正式扑进了文科班的怀抱。
对文科知识,方默简直如鱼得水——那些历史脉络和文学赏析,明显比对着物理公式推导受力分析让她自在多了。
而高筝?那家伙像随身开着文理双修buff。对她来说,背诵《过秦论》和推导数列极限没差,不过是换个脑子频道的事儿。文科这点“毛毛雨”,根本撼动不了她这棵学霸界的常青树,适应得稳如泰山。
课间铃刚歇,我懒洋洋歪在高筝肩上,下巴蹭得她校服布料沙沙响:“宝贝~过年还要飞国外吗?”
她指尖一顿,笔尖在练习册上洇开个小墨点,这才惊觉日历纸快撕到年尾了。“嗯…爸妈说有事要谈。”声音像含了颗青梅果子,有点涩涩的黏连。
我立刻揪紧了她衣角又松开——想把她裙摆系在自己手腕上的冲动,终究被理智掰开手指,那可是365天没见到爸爸妈妈的筝宝啊。安检口的冷光白得刺眼。
方默攥着高筝袖口的手指节发白,泪珠悬在下巴尖要掉不掉。高筝心口像被那泪水烫穿个洞,指尖抬了几次终是颤抖着拂过她湿漉漉的脸颊——其实只要一个“留下”,她拼着和父母翻脸也会撕了机票。旁边方妈妈眼圈泛红别开脸,喉咙里像堵着团温热的棉絮。
“默默…”方爸爸沉稳的手掌按上女儿抽动的肩头,声音像浸过温盐水,“放小筝走吧,舷梯不等人的。”每个字都沉缓地敲在紧绷的弦上,砸出一声喑哑的回响。
方默指尖痉挛似的松开那片衣料,目光却像焊死的钩子,死死咬着高筝转身时摇晃的发梢。行李箱轮子滚过光滑地面的摩擦声碾过耳膜,一步,两步——高筝倏然停步转身!
人群仿佛成了虚焦的背景。她一步跨回方默面前,微凉掌心猛地捧起那张泪痕交错的眷恋的脸。在方妈妈倒抽气、方爸爸镜片反光的瞬间,她俯身精准衔住那颤抖的唇瓣——这吻像道短促的闪电,烫且决绝。分开时甚至带出暧昧的银丝,在冷白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等我。”喘息灼热地喷在方默鼻尖,两个字淬着火烙进她耳蜗。而后高筝几乎是撞开般疾步后退,拖着箱子冲进安检门。通道像巨兽的咽喉,她的脊背僵成一条绷紧的弦,始终没敢回望那束钉在身后的、滚烫的目光。
行李箱轱辘碾过传送带的响声异常震耳。方妈妈突然踮脚朝着即将消失的身影挥动手臂,那强撑笑意的嗓音像糖壳裹着未融的哽咽碎在空气里:“小筝啊——一路平安,下飞机以后记得给我们发消息!” 安检门的蜂鸣声吞噬了尾音,也吞噬了那个没入闸机深处的决绝背影。
方默忽然抬手按在自己唇上——那里还残留着火燎般的刺痛感和一丝青柠牙膏的气息,像一枚被偷藏起来的隐形邮戳。机场广播在头顶空洞地盘旋,方妈妈温热的掌心及时贴在了她冰凉颤抖的后背上,像一块熨帖的暖炭。方爸爸推了推镜架,沉默地拉过老婆和女儿离开机场。
飞机轰鸣着冲破云层,舷窗外翻涌的云海模糊成一片惨白的光晕。高筝终于任由一滴滚烫的泪珠挣脱束缚,“啪嗒”砸在紧攥的机票褶皱上。她慌忙抬手擦拭,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原来泪水早已无声地在脸颊蜿蜒,像冰冷的小蛇。她将额头抵住冰冷的舷窗,那触感仿佛能冻结所有冲动的念头。
视野里城市的轮廓早已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蓝。她闭上眼,方默脸上斑驳的泪痕、机场刺目的冷光、还有那个不顾一切、带着咸涩泪水的吻,像破碎的拼图在她脑海中反复撞击。
“是为了以后再也不分开……”她在轰鸣的机舱噪音里无声地念着这个支撑她的句子,像在吞咽一颗坚硬的果实。父亲电话里的承诺——那句“明年就把公司重心挪回国内”,此刻在心底反复滚过,试图将离别撕裂的伤口暂时缝合。
她甚至能想象出全家在宽敞的新家露台上俯瞰城市灯火,方默就坐在她身边啃着冰西瓜的样子,那份承诺如同云层之上虚幻的光点,诱人却遥远。那是此刻唯一能麻醉自己、安慰方默的止痛剂。
机舱内突然灯光调暗,屏幕亮起飞行地图,那个象征目的地的红点在地球的另一端闪烁,冷硬而清晰。高筝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指尖悬在开机键上,迟疑着。她想立刻给方默发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句号。就在拇指即将按下的刹那,邻座婴儿一声猝不及防的尖锐啼哭猛地刺破她的思绪!
那刺耳的哭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穿了所有强撑的镇定和温情的幻觉。
屏幕的光映在她毫无生气的眼瞳深处,像一个空洞的深渊,那里,父亲那句诱人承诺正在一点点剥落虚饰的外壳,只剩下一个被飞机航向冰冷标示的、**裸的现实。
掌心下座椅的蒙皮沁出一层黏腻的薄汗,安全带勒在胸口的束缚感从未如此鲜明地提醒她——这架飞往异国的航班,正将她连根拔起,抛向一个目的模糊的彼岸。
飞机在气流里轻微颠簸了一下,高筝身体随之晃动,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跌进更深层、更令人窒息的迷茫漩涡里。
整个机舱都暗下来,唯有地图上那个冰冷的红色光点,像一只无情注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嘲笑着所有关于“永不分离”的、被她自己亲手喂食的幻想。
高筝不在的日子里,方默很少出门,她几乎成了客厅沙发角落的一尊雕像,手机像一块烙铁,时刻贴在手心,屏幕每过十分钟就被指尖无意识地划亮。那一点冷光照着她日渐青灰的眼下,像两片小小的阴影。
高筝的来电总是在傍晚时分穿透海雾般模糊的越洋信号抵达。手机嗡嗡震动的那一刻,方默几乎是弹起来接通,喉间那句“阿筝”带着酸涩的悸动滚落。
声音贴着听筒传出,有些失真的电流里混杂着她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像细密缠绕的藤蔓,顺着无形的电波蜿蜒爬向大洋彼岸——“今天窗台那盆海棠好像又掉了片叶子”、“楼下小吃店关了门”、“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解法我写在便利贴上贴床头了……其实我想说的是阿筝,我又把枕头摆成你喜欢的那一边了。”
那些话语碎碎地落下来,带着细微的水汽。电话那边有时是短暂的沉默,有时是背景里刀叉轻碰的微响,衬得方默单方面的倾诉更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在空旷的回响中显得格外绵长。
只有高筝回应时,方默的眼波才会亮起一点被点燃的星子,像即将干涸的湖泊得到了雨水的回应,那些被夜色浸染的沙粒间终于闪烁起期待的微光。
而当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跳出来时,房间里刚被声音填满的空气又会骤然抽紧、坍缩,落回一片冰凉的死寂里。
方默总会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久久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那块被打磨圆润的塑料角,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跨越千山万水的遥远余温。
直到落日熔金的光线彻底沉进窗台下,室内被暮色染成一片模糊的青灰色,她才像被抽走所有气力的稻草人,慢慢滑回沙发深处,蜷缩在残留着一个拥抱形状的空旷
M国,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家里熟悉的熏香气息里却掺了冰碴。行李箱还没立稳,父亲将一叠光面照片甩在光可鉴人的胡桃木桌上。纸张划过大理石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高筝下意识拿起最上面一张——是方默踮脚偷亲她侧脸的抓拍。照片里她耳尖通红,眼底盛满碎钻般的笑意,方默的睫毛像蝴蝶翅膀扫过镜头。拍摄角度刁钻得可怕,仿佛有双眼睛一直贴在她们呼吸之间。
「从高一到现在。」父亲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秤砣砸下来,每个字都冻得人发颤,「她叫方默。父母是国有机械厂工程师。」那份背调报告像刀刃,精准剖开她珍藏的琉璃盏,「你们不合适。」
高筝指尖掐进铜版纸边缘,硬挺的相角硌得掌心生疼。三百多张——食堂排队时方默往她饭卡里塞糖果;操场上她背着扭伤脚的方默往回走;甚至端午节她系着方妈妈的小草莓围裙熬糖浆时鼻尖沾着糖渍的傻样……
「分手。」母亲的声音从天鹅绒沙发深处飘来,柔软却带着不容挣扎的力道,「你是继承人,另一半必须是能撑住暴风雨的礁石——」她指尖划过照片里方默阳光下弯成月牙的眼睛,「不是温室里需要你时刻捧在手心照料的……小花。」
「她不是花!」高筝突然抬头,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桌上还散落着方默蹲在小区喂流浪猫的照片,脏兮兮的鞋边粘着泥点,眼神却亮得像盛了整个春天的露水,「她比你们想的坚韧——」
「坚韧?」父亲冷笑着抽出一张医院挂号单复印件,「上学期你陪她挂三次急诊的记录要不要看看?发烧、胃炎、体育课低血糖晕倒——」纸页啪地摔在方默喂猫的照片上,「高筝,我们要的是能和你并肩对抗海啸的人,不是需要你时时输血的伤员!」
空气凝成粘稠的树脂。高筝死死盯住照片里方默因输液而泛青的手背,喉间涌上铁锈味。餐桌顶的水晶吊灯把影子压在她颤抖的肩膀上,像一座正在倾倒的玻璃塔。
餐桌上摆着银质刀叉的投影仿佛要刺穿那些定格的笑脸
深夜的手机屏幕幽幽亮着。高筝蜷在客房地毯上,指尖悬在方默的聊天窗口。对话框里最新一条还停留在方默七小时前发来的:
「阿筝宝宝!保安王叔今天问我你怎么没来喂那只三花猫~我替你多给了两条小鱼干哦!」后面跟着三个蹦跳的兔子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最终只发出五个字:
「默默,我有点想家。」
指尖发颤,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门缝外突然扫过一道手电筒光束,像冰冷的探照灯掠过她缩起的脚踝。
门外监视者的脚步声踏在昂贵地毯上却如同碾过灵魂
她猛地熄掉屏幕,黑暗里,只有相册里那张在游乐场大笑的抓拍照还灼烫着掌心——方默指着过山车轨道喊“下次要坐第一排”时扬起的下巴,此刻正被她自己的泪水晕染成一片潮湿的星云
客厅里,高筝攥紧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昂贵的红木纹路里。父母的声音像冰锥凿在耳膜上:
“理科班复读申请已经递上去了。”父亲将钢笔帽“咔哒”扣在钢笔顶端,那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炸开在高筝心上。他的镜片反射着冷硬的光,“明年九月,你要出现在理科重点班的名单上。”
一叠H大金融系的宣传册被推到高筝眼前,烫金的校徽在灯光下闪着冷峻的光泽。“这才是你该走的阳关道。”母亲的指尖点在其中一张校园湖景图上,语气像在谈论天气,“分手,考H大。至于那个小姑娘……”她端起骨瓷杯抿了口茶,袅袅热气模糊了眼底的锐利,“普通家庭的资源经不起风浪。难道以后让她拖着你去菜市场砍价?”
高筝的血液瞬间冰凉。喉咙被酸涩的硬块堵死,半个字都吐不出。桌面下方,手机屏幕突然微弱地震动起来——是方默发来的照片。三花猫正扒拉着装小鱼的塑料袋,她特意用笔在猫耳朵旁画了个箭头:「阿筝的小鱼干外交官!」
冷光从父母镜片滑过她攥得发白的指节,最终钉在屏幕上那只憨态可掬的简笔画小猫身上。巨大的割裂感瞬间撕扯着她的神经。
原来她捧着课本陪方默熬夜刷题的深夜,她穿过半个城市排队给方默买限定点心的周末,甚至文科班窗台上那盆两人共同养出花苞的绿萝——全都被折叠进一份名为“资源匮乏”的档案里,标上轻飘飘的“不合格”印章。
她忽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抓过那叠印着湖光塔影的H大画册猛地起身!纸张哗啦啦散落一地,有几张恰好盖住了桌角监控器的红光。在父母骤变的脸色里,她只盯着地毯上某片宣传册印着的天鹅——那只优雅天鹅正倒映在方默拍给她的、公园小池塘的脏水里。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砺的砂纸:
“我的未来不在H大的湖里,”她踩过满地狼藉的宣传册,最后几个字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燃烧的火星,她无视父母铁青的面容,径直走向房间,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现实碎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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