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17年

刺鼻的消毒水气息萦绕不去,头顶白炽灯光线过于明亮,让方默甫一睁眼便感到微微眩晕。

视野模糊地晃动着人影。

房间里许多人,高低错落地站满她的视野边缘,像一圈无声的黑色剪影。

她无暇分辨。

急切而微弱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迅速地、一厘厘地扫过那些陌生而关切的面孔——

直到!

聚焦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秦染秋!

那张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脸庞,带着浓重的疲惫与掩饰不住的惊喜,正紧紧守候在床边!

“秦姨!”

方默的声音破碎而沙哑,如同被粗糙的砂砾磨砺过,却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焦灼。

她几乎是立刻伸出了手,指尖颤抖地抓住了秦染秋的衣袖。

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睛里,爆发出强烈到令人心颤的急迫:

“阿筝呢?!”

“……阿筝……阿筝她怎么样了?!醒了吗?!她还好不好?!”

迫切地得到阿筝的信息后,那些被强行按捺的、更深沉的恐惧,如同挣脱囚笼的恶兽,猛地冲上了喉咙!

她的声音哽住了,气息变得急促而不稳。

眼神里的急切化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脆弱,直直钉着秦染秋的眼睛,仿佛那里藏着最恐怖的答案。

唇瓣翕动了数次,才艰难地、带着细微不易察觉的颤抖,发出蚊子般的嗫嚅:

“……还有……”

“……爸爸……妈妈……”

“……他们……”

后面那两个字——“出事”或“走了”——如同滚烫的铁钉,死死卡在舌尖和齿列之间!

巨大的恐怖攫住了她!

问不出口!

仿佛不问,未知就还存有渺茫的希望残烬。

她只能死死揪着秦染秋的衣袖,嘴唇哆嗦着,将未竟的绝望和恐惧,全部凝固在那两个未完成的音节——“他们……”里。

眼中水光急剧汇聚,模糊了视线……

温言和余清歌趁着方默沉睡的间隙,曾秘密前往探访高筝的消息。她们得到的答复如同一盆冷水——高筝已被她父母紧急转移至国外进行治疗。两人立刻动用了温家的人脉和资源进行核查,结果证实了这一转移行为的真实性,确实是高筝的父母亲自操办,将她送往了M国寻求更先进的医疗支持。然而,跨越大洋的阻隔让追踪变得异常困难,具体转入了M国哪一家医疗机构,信息如同石沉大海,终究未能查明。

秦染秋感受着抓在自己衣袖上那冰冷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目光迎上方默那双盛满急切与恐惧、几乎要碎裂开来的眼睛。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最镇定、最柔和的声线,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孩:

“默默,好孩子,别担心……”

她的声音温和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

“……小筝她没事,真的。”

“……医生说……”

“……她还需要再……好好睡一段时间……”

“……身体需要时间恢复……”

“……等你……”

“……等你自己身体好起来……”

“……秦姨就亲自带你去见她,好不好?”

“……我保证!”

她将这份虚幻的承诺说得斩钉截铁,目光紧紧锁住方默,不允许一丝一毫的怀疑渗透进去。心底的苦涩却如同藤蔓疯长——天知道说出这番话需要多大的自制力!高筝远在异国,状况未卜,但她此刻绝不能说出真相!方默如同风雨中最后一缕摇曳的烛火,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彻底熄灭她!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见方默因为高筝“暂无大碍”的消息似乎找回了一丝微弱的神志,不再追问细节,秦染秋心头的巨石略微松动。她深吸一口气,知道下一个关口同样至关重要。她轻轻地、像擦拭珍宝上的尘埃般,用手指轻柔地拂过方默冰凉的脸颊,将她的视线从自己脸上引开,缓缓地、如同揭开一层沉重的幕布般,指向了病床另一侧沉默伫立、神情复杂却难掩激动的三人。

“默默,你看……”

秦染秋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引导她认识一个新世界般的庄重:

“……这位……”

她的指尖,带着无比清晰的指向性,落在了那位气度沉稳、鬓角染霜、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愧疚的男人身上:

“……是你的爸爸,温衔山。”

指尖微微移动,指向紧挨着温衔山、那位衣着典雅、神情充满痛惜与渴望,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的女士:

“……旁边这位……”

“……就是你的妈妈,顾濯缨。”

最后,她的目光和指尖,一起落在旁边那位身形挺拔、气质刚毅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同样紧紧望着方默的男人身上:

“……而这位……”

“……他是你的大哥,温见川。”

秦染秋稍稍停顿,让这三重身份带来的冲击在方默心中沉淀片刻,才继续用更温和的声音补充道:

“……当然,还有你认识的……”

她的目光转向床边更近处:

“……温言温姐姐……”

“……余清歌余姐姐……”

“……还有守护你安全的陈栖陈姐姐……”

“……你看……”

“……大家都在这里……”

“……都在等你醒来……”

“……都在陪着你……”

秦染秋的声音如同温暖却略带颤抖的河流,包裹着方默,试图将这份庞大而陌生的、名为“血缘”的网,以及那未曾间断的守护,一点点织入她饱受创伤的意识里。

方默的耳中嗡鸣着,所有纷乱的声音在“爸爸”“妈妈”这四个字砸落时仿佛被瞬间抽离。

她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转过头,视线茫然地、被动地顺着秦染秋指引的方向游移过去。

两张全然陌生的脸孔闯入了她混乱的视野——那个鬓角染霜、神情激动压抑的男人,那位泪水涟涟、眼中盛满无声渴盼的女人。

生理基因层面的父母。

(这个被强加的、颠覆性的身份认知,如同那夜赵归远和秦姨带来的惊雷,残酷地根植于她破碎的现实中。)

然而——

视线几乎没有片刻的、真正意义上的停留!

仅仅是机械地掠过!

如同扫过无关紧要的背景墙。

她的目光便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焦灼而恐慌的急迫,再次开始了新一轮的、更仔细也更仓皇的搜寻!

瞳孔不安地快速移动、扫视过病房里每一张面孔,掠过温言、余清歌、陈栖,甚至角落里不认识的医护人员……一遍!又一遍!

可是……没有!

仍旧没有!

那两个铭刻在她灵魂最深处、镌刻着十八年光阴温度的身影!

没有方逾明沉稳如山的注视!

没有赵今微温柔似水的笑容!

那个沉稳如山、会包容她所有胡闹的男人……

那个温柔似水、总在深夜为她留一盏灯的女人……

……在哪里?!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毒蛇般瞬间缠绕住了心脏!

残酷的真相——秦姨和舅舅告知的身世——连同眼前这张陌生的“父母”面孔——轰然坍缩成一个冰冷而锐利如刀片般的认知:

“他们”不是!

那两个陌生人所占据的位置……

原本……本该属于……她的爸爸妈妈!

而爸爸妈妈……

他们……

没有来……

……是真的……

……不在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针尖,狠狠刺穿了所有试图维持的脆弱理智!

是他们不要她了吗?

是觉得她这个养女不够好……所以选择丢下她……让她独自面对这撕裂的世界……然后……永远离开了吗?!

这个念头带着自毁般的锋利,狠狠切割着她仅存的安全感!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破了早已不堪重负的眼眶闸门!

没有哭喊。

没有质问。

只有汹涌的热泪瞬间决堤而出,沿着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疯狂滚落,烫得惊人,浸湿了鬓角,打湿了衣襟。

她猛地低下头,细瘦的肩膀在无声的巨大悲恸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只原本紧紧抓住秦染秋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徒劳地抠住身下洁白的床单,指节绷紧、泛白,仿佛要借此宣泄那无法言说、痛彻骨髓的被遗弃之感。

房间里所有的声音、所有人关切的目光都仿佛离她远去。

她将自己彻底缩进了一片只余下冰冷泪水和无依无靠的巨大恐惧的绝望汪洋里。

唯有那压抑不住的、细微而持续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昭示着她内心世界……彻底的、无声的崩塌……

秦染秋的心,在看到方默那无声崩溃、将自己缩进绝望深渊的瞬间,如同被最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

她没有任何犹豫!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

她猛地俯下身,张开双臂,用尽全身的温柔和力量,将那个在巨大悲恸中剧烈颤抖的、冰冷而脆弱的身躯,紧紧地、不容抗拒地箍进了自己温热的怀抱里!

她的下巴轻轻抵在方默汗湿冰冷的发顶,手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牢牢地圈住那细瘦的肩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去焐热那片被遗弃的冰原。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那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细微呜咽,每一次颤抖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没事了……默默……秦姨在……秦姨在……”她的声音带着强压下去的哽咽,一遍遍低语,如同最轻柔的安魂曲,试图抚平那滔天的惊涛骇浪。

医生早已在混乱中完成了最基础的检查,确认方默的生理体征并无大碍,这突如其来的崩溃纯粹源于巨大的精神创伤。

这结论让秦染秋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瞬,却又让那份心疼更加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目光如同被寒冰淬炼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沉痛的清醒,缓缓扫过病房内所有或担忧、或心痛、或手足无措的脸庞。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方默压抑的呜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静:

“各位……”

“……请先回去休息吧。”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温衔山和顾濯缨写满痛惜与无措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秒,那眼神里包含了复杂的歉意和更深沉的考量。

“给默默一点时间好吗?”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强硬:

“……你们在这里……”

“……特别是……”

她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特别是温家父母的存在!

“……只会让她更痛苦。”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现实之锤,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温衔山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眼中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无力。

顾濯缨更是死死捂住了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她看着秦染秋怀中那个因为“爸爸妈妈”四个字而彻底崩溃的女孩,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她们这对血缘上的父母,此刻的存在本身,就是方默痛苦最尖锐的催化剂!

温见川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团颤抖的悲伤,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温言、余清歌和陈栖眼中同样充满了不忍和担忧,但她们更清楚秦染秋的判断是正确的。

此刻的方默,需要的不是更多关切的目光,而是一个绝对安全、不被任何“失去”符号刺激的避风港。

沉默,沉重的、带着巨大理解和无奈妥协的沉默,在病房里弥漫。

最终——没有人再坚持,温衔山率先转过身,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蹒跚地走向门口。

顾濯缨被温言和余清歌一左一右搀扶着,几乎是被半架着离开,她的目光始终无法从方默身上移开,充满了不舍和锥心的痛。

其他人也无声地、鱼贯而出,厚重的病房门被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头顶白炽灯发出的、单调而冷清的嗡嗡声,以及秦染秋怀中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受伤小兽般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秦染秋的双臂如同最坚韧而温柔的藤蔓,将方默颤抖不止、深陷悲恸深渊的身躯紧紧箍在自己温热的怀抱里,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浸透她的衣襟,任由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用下巴轻轻抵着方默汗湿冰冷的发顶,用掌心一遍遍、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抚过那单薄颤抖的脊背,试图以这种无声的、持续的触碰传递着微弱却不容置疑的支撑。

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如同最温厚的暖流,贴着方默的耳廓缓缓流淌:“默默,别怕……秦姨在……秦姨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她稍作停顿,将那份来自血脉至亲的守护也轻轻注入话语,“舅舅也在……他昨天晚上还悄悄来看过你就在你外面守了你好一会儿……”

时间在泪水和呜咽中仿佛失去了流动的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方默那如同被砂纸磨砺过千百遍的喉咙里,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沙哑的音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碎的祈求:“秦姨……”她抬起被泪水糊满、红肿不堪的眼睛,目光如同风中残烛般脆弱却执拗地钉在秦染秋脸上,“……我想……我想见爸爸妈妈……最后一面……求求你……”

这声祈求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秦染秋强筑的心防!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环抱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怀中的人揉进骨血里,替她抵挡这世间最残酷的风刀霜剑。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如同吸入了千斤寒铁,试图压下喉头翻涌的酸涩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

她强迫自己迎上方默那双盛满绝望渴盼的眼睛,声音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冰冷的平静:“默默……你听秦姨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碾磨出来,“……你……昏睡了整整七天……”她艰难地停顿,仿佛在积蓄面对最终一击的勇气,那即将出口的真相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舌尖,“……你爸爸妈妈……他们……”后面那两个字——“葬礼”——如同最沉重的墓碑,死死压在她的唇齿之间,让她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最终,她只能仓皇地、带着巨大的不忍和一丝虚妄的安慰,急急转向另一个方向:“……舅舅……他已经已经帮他们找了一处很好的新家那里……很安静……很漂亮……”她的话语苍白无力,如同试图用薄纸去覆盖深不见底的沟壑。

然而——

这苍白无力的安慰,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方默心中那点摇摇欲坠的、名为“最后一面”的渺茫希望!

“新家……”

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她心脏最柔软、最毫无防备的地方!

“呜——!”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绝望的悲鸣,猛地从她胸腔深处撕裂而出!

不是呜咽!

是灵魂被彻底碾碎时发出的、最原始的、最尖锐的哀嚎!

“没有……最后一面……”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瘫软在秦染秋怀里,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和无法弥补的永恒遗憾,“……我连……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都没见到啊……爸爸妈妈……你们……怎么……怎么可以……不等我……怎么可以……连最后一眼……都不让我看……”

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不再压抑,不再顾忌,放任自己在那唯一能抓住的、名为“秦姨”的浮木上,嚎啕大哭!哭声凄厉,穿透病房厚重的墙壁,回荡在寂静的走廊里,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对至亲永诀却未能告别的无尽悔恨与滔天绝望!

方默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在经历那场摧毁性的精神飓风后,她如同被巨浪冲刷上岸的贝壳,封闭了所有向外倾诉的通路,只在内心深处那片被盐渍浸透的荒芜之地,刻下两道无法愈合的深壑——那是爸爸妈妈永远缺席的位置。

她终日安静得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

更多时候,是无声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藏着无人能解的生命密码。

有时,她会缓缓坐起,像一尊没有生气的塑像,长久地凝视着窗外。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落在远处随风摇曳的草木或天际流云之上,却又并未真正看见它们。

整个病房因为她而弥漫着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静默。

那并非彻底的呆滞,而是一种被巨大悲恸抽空了灵魂的倦怠,一种将所有生机都内敛于沉重伤口内部的沉默。

一种无从诉说、无处排遣的、沉甸甸的悲伤,如同无形的浓雾,从她单薄的身影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浸透了周遭的每一寸空气。

生活被严格地划分为极致的静默和……极其短暂的、微乎其微的涟漪。

这涟漪,只源于一个名字——高筝。

只有在她视线终于从虚无中短暂聚焦,偶尔用那双沉寂如深海湖泊的眸子望向秦染秋,发出低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询问:“秦姨……阿筝……有消息吗?……她醒了吗?……”时,那凝固了太久的冰面上,才会极其艰难地、几不可查地,漾开一丝细微的、活着的涟漪。

仿佛这个名字,是她沉入深海时唯一的微弱星光,是维系着她与世界尚存关联的最后一根细线。在听到任何关于高筝“情况稳定”、“仍在恢复”的消息时,她那木然的脸庞上,死水般的眼底深处,才会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波动一下,随即又复归深潭般的沉寂。

温家的关怀如同持续不断的暖流,试图温暖这片冰封之地。温衔山、顾濯缨,带着刻骨的怜惜和无措每天前来;温见川沉稳的问候从未间断;温言和余清歌更是带着无尽的温柔与期待守在床边,送上她曾经爱吃的点心和书籍。然而,这些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连一丝回响都无法激起。

方默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温父温母满含泪水的注视,温家兄妹小心翼翼的关切,陈栖无声却坚韧的守护……一切的一切,都被一堵无形的、名为“失去”的高墙,彻底隔绝在外。

她的目光掠过他们时,不带任何情绪,如同掠过空气一般漠然。

在那冰封的表象之下,或许潜藏着一个更隐秘、更执拗的逻辑——拒绝!

拒绝任何试图填补那份空白的亲近,拒绝任何形似“替代”的可能。

甚至包括她曾经最喜欢亲近的温言。

那扇曾经为“温姐姐”敞开的心门,如今紧紧锁闭。这不是遗忘,更像是一种沉默的宣战:爸爸妈妈的位置,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任何人、任何情感都无法占据分毫,即使是以亲情的名义靠近一丝一毫,都是一种背叛的亵渎!

只有两个人,如同被默许的存在,能短暂地触及她紧闭的世界边缘。

一个是秦染秋。

那份十八年陪伴积累下来的深厚羁绊,如同深入骨髓的熟悉气息,是她唯一允许靠近的温暖源点。

另一个,便是赵归远。

舅舅这个身份,连同他那夜秘密探视时留下的、如磐石般坚定的守护承诺,似乎在这片心之荒原上,被刻下了属于“亲人”的认可印记。

唯有面对秦染秋低缓的安慰,或是赵归远凝重而沉静的话语时,那沉默而悲伤的壁垒,才会流露出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证明着内在的联结尚未彻底断绝。

除此之外,她以绝对的沉默,在自己与世界之间,筑起了一座冰冷而绝望的堡垒,固守着那片已然消逝、却又永不可替代的港湾。

一个月的光阴在消毒水的气息和无声的悲伤中悄然流逝。

方默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在精心的治疗和时间的抚慰下,终于结痂、愈合,只留下浅淡的、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彻底平复的痕迹。

她的身体,终于达到了可以离开这间充满悲伤记忆的白色牢笼的标准。

与此同时,秦染秋的人生轨迹也发生了重大的、无声的转向。

她毅然辞去了S市医院的职务,如同一位忠诚的守护骑士,将自己的根基深深扎入了方默即将踏足的城市——Z市。

在Z市军工总医院,她肩负起更重的职责:副院长、脑外科科主任、心外科副主任、急救中心组长。

这多重身份,不仅是她专业能力的巅峰体现,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覆盖在方默未来生活之上的、无形的守护之网。

她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个需要她守护的女孩。

为了那项代号“清零”的、关乎国家核心安全的绝密计划能够更周密地推进,赵归远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战略决策。

军工工程院的核心总部,如同蛰伏的巨兽,开始悄然迁移。

它的新巢穴,便选在了Z市。

这座城市的战略地位和资源,将成为计划新的支点。

而方逾明和赵今微,这对承载着国家尖端科技未来的院士夫妇,则如同隐入深海的潜龙,继续留在B市一处绝密等级的研究基地内。

那里隔绝尘嚣,守卫森严,是他们继续攀登科技高峰、为国家铸造更坚固盾牌的隐秘熔炉。

他们将对女儿的无尽思念和担忧,深深埋藏于繁复的数据和冰冷的实验仪器之后,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也守护着他们无法亲自拥抱的女儿的未来。

在Z市军工总医院的病房里,温家众人的身影,如同每日升起的朝阳,从未缺席。

无论方默的目光是投向窗外飘零的落叶,还是长久地停留在天花板的某处,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

无论她的神情是如同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寒霜般冷漠,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不语。

温衔山和顾濯缨,这对血缘上的父母,眼中盛满的怜惜与无措从未褪色。

温见川沉稳的问候依旧准时。

温言和余清歌,更是如同不知疲倦的春风,每日带着方默曾经喜爱的点心、书籍,或是窗外新开的、带着露珠的小花,试图用这些微小的、带着生活温度的细节,去叩击那扇紧闭的心门。

他们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那份不求回应的、近乎固执的关怀,如同涓涓暖流,无声地环绕在方默周围那片冰冷的荒原上。

他们唯一的祈愿,便是这坚韧而温柔的暖意,终有一日能穿透那厚重的悲伤壁垒,唤醒那个被巨大伤痛冰封的灵魂,让她能重新感受到阳光的温度,走出那片名为“失去”的、令人窒息的阴霾。

初春的晨光,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暖意,透过病房洁净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方默收拾停当的行李袋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味的寂静。

今天是出院的日子,秦染秋早早地来到病房,动作利落地帮她整理着最后几件零散物品,眼神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更深沉的责任感。

温家众人——温衔山、顾濯缨、温见川、温言、余清歌——也几乎同时抵达。

他们站在病房门口,神情复杂,目光交织着期盼、小心翼翼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方默安静地坐在床边,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上。

那双手,曾经被方逾明的大手包裹着教她写字,被赵今微温柔地涂上护手霜。此刻,它们只是苍白地、毫无生气地搁在那里。

温家父母脸上堆起的、带着巨大补偿意味的温暖笑容,温言手中捧着的、方默曾经最爱吃的点心盒子,余清歌递过来的、装着崭新柔软家居服的纸袋……所有试图靠近的关怀,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前,无声地沉没。

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他们,那份源自血缘的、日复一日的、近乎固执的亲近,在她这里,得到的依旧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疏离。

温衔山和顾濯缨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那份深重的无奈和痛楚,他们多么渴望将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接回那个早已为她精心布置好的、充满阳光和温暖的“家”!

那个他们缺席了十八年、渴望用余生去弥补的家!然而——方默那如同坚冰般的抗拒,清晰地横亘在他们之间,每一次尝试靠近,都像是在那尚未愈合的、名为“失去”的巨大伤口上,再添一道新的划痕。

强行带走她?那无异于最残忍的二次伤害!

他们不忍心,更不敢冒险。最终——一个带着巨大妥协和深沉爱意的方案,在无声的眼神交流中被确定下来。

温衔山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极其精致的、镶嵌着温氏家族徽记的丝绒盒子。

他没有走向方默,而是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意味,递到了秦染秋面前。

“秦院长……”他的声音低沉而恳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无法代替默默心中的父母……也……不敢奢求她立刻接受我们……”

“……但是……”

“……我们恳请您……”

“……继续照顾她……”

“……给她一个……”

“……暂时……可以安心休养的地方……”他打开盒子。了,里面并非珠宝,而是一把造型古朴、泛着温润光泽的黄铜钥匙。

“这是我们在城西云栖湖畔购置的一处小院环境清幽,离军工总院也近,钥匙只有两把一把给您另一把”

他的目光,带着无尽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恳求,投向依旧低着头的方默:“给默默希望那里能成为她暂时的避风港。”

秦染秋看着那把钥匙,又看看温家父母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巨大牺牲和卑微祈求的爱意,心头百感交集。

她郑重地接过盒子,沉声道:“温先生,温夫人,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默默。给她一个安静的环境。直她她愿意。”

她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个未尽之意——直到方默愿意走出那片冰封之地,愿意尝试接受另一份迟来的亲情。

她转身,轻轻扶起一直沉默不语的方默,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默默,我们走吧。”

“……去我们的……新家。”

方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去看那把钥匙,也没有回应温家父母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期盼目光。

只是顺从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任由秦染秋搀扶着,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出了这间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病房,她的背影,在初春微凉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

像一片被寒风卷离枝头的、尚未复苏的叶子。而温家众人,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份沉甸甸的爱与无法靠近的痛,如同初春尚未散尽的寒意,久久地萦绕在空荡的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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