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林见照在丹堂按部就班地度过了两月有余。

她总刻意避开人潮与旧识，同时也渐渐融入了堂内，从共事的女役闲谈中，听来不少传言。

其中，关于宋谈仪的消息，总得来说，据传他如今已有七转修为，但林见照认为，他的真实实力恐怕远不止于此。

而宋谈仪也并非普通的宗门弟子，他挂名弟子的身份颇为特殊，既不参与门内的任何考核，也无需承担杂务，平日里多是出门游历，或有时被宗门外派去支援哪方艰巨的行动。

像是在印证传言，她交出信笺没过两天，宋谈仪就长腿跑了，据说过了好一阵才回来，但大家都在说，他不出几天又会出门。

在这期间，林宇顺利通过了紧张的新生考核，稍得空暇便特意来见了林见照一面。但考核后课业繁忙，那次之后，两人碰面的机会便少了许多。林见照就只偶尔会在灵馔堂碰见他，会一起同桌吃饭。

直至林宇放了一日月假，特意寻到林见照陪他一同下山采买日用杂物。

林宇身形抽条显著，站在林见照身侧时，肩头几乎与她齐平，相较初入山门时的清瘦，他肤色晒成古铜色，深色衣衫下肩臂线条愈发结实，添了几分少年英气。

白鸟门山脚下有片繁荣村镇，百货俱全。他们借法阵下山，片刻购齐物品，恰逢饭点，便寻店用餐。

行至半途，林见照远远望见一竿酒招，旗上题着 "仙人多顾，仙长垂青" 八字。

林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酒招，疑惑道：“真的假的？”

林见照笑着摇头表示不知，只是心道：真仙人都辟谷了，何来多顾，不过是店家噱头罢了。

林宇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进了那家不起眼的小店。未曾想饭菜滋味极佳，他还没吃完时就扬言下次月假定要再来。

正在擦桌的店家，对此似已司空见惯，听着夸赞只含笑不语，未多接话。

林宇心血来潮地问店家，酒招上写的仙长垂青，仙长都有哪些位？

店家竖起一根手指，又向上指指道：“一位，就是这山上白鸟门的仙长，修为高强，容貌绝美，每次回来都要过来歇一歇。但姓名，我就不知了。”

一旁的林见照不知怎么，觉得他说的是宋谈仪。

林宇夸赞道：“那位仙长真是好品味！”

付完账后，二人并肩离开小店，林宇自言自语般说道：“阿姐，他说的会不会是代掌门？”

代掌门？

林见照一愣。

或许是丹堂管事的意思，白鸟门的女役从不议论长老之列的人物，更何况是掌门之位。实际，她甚至从未想过，这座云雾缭绕的山门如今竟正主缺位。

她停下脚步，笑问：“代掌门是谁？”

林宇喉结微动，吐出了那个在记忆里盘桓许久的名字：“檀青。”

“他前日才从灵霄论剑会回来呢，听闫师兄说，等把手头的事儿忙利索了，代掌门就会来瞧瞧咱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到时就能见着真人了！”

……

三日后。

白鹭峰。门中众弟子居所坐落之地。

晴天之下，宿舍外的山道早已挤满了引颈期盼的弟子。

按道理，林见照是不凑热闹的。可架不住林宇非要带她一睹代掌门的风姿。

于是她把丹堂工服的帽檐戴在了单髻上，借着身旁高个男弟子的身影作掩护，悄悄站在人群外缘。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发生好几次狼来了，闹了几波笑话。

林见照一直盯着前方，半晌，檀青尚未出现，却恍惚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在看什么呢？这么热闹？”

她茫茫然侧头，随意一眼，见清最后方的小少年，是怀溪镇相遇的净魔队之一。

心中生出不详预感。

根据过往来看，她的预感一向灵验。

彼时，琥珀正蹦跳着张望，奈何前面人头攒动，半点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这才放弃地左右扫视。

就见一道浅灰身影正离开人群，他伸手去拉，想问一群人聚在这是为什么事儿？

不曾想，看清对方的脸时，大吃一惊：“魔头！你怎么在这！？”

惊喊声引起了周围弟子的注意，他们一听“魔头”，都敏感地飞快转过头。

但看起来只是净魔队的人在拉扯着门中丹堂的女役。

弟子们难以理解，呵道：“你糊涂了吧？”“白鸟门怎么可能有魔头？”“你当众拉拉扯扯女役像什么样子？”

“你们懂什么？”琥珀压根不听，只用力拽住林见照的手腕，咬牙切齿道：“你跟我走，我们去对峙！”

林见照迫于众目睽睽，不好显露身手脱身。

在她无奈被琥珀拉拽时，突然闻见了一缕安神的清淡木香，下一刻，人群前方不知谁高喊，将她心里的话喊了出来：“代掌门来了！！”

落入众人的耳里。

围着琥珀讲道理的弟子齐刷刷回头，躁动又踮脚张望起来。

刹那间，林见照几乎也下意识要去看，但被她默默制止住了。

而琥珀得此空隙，乘机发力拖人，自以为靠蛮力得手，实则是林见照松了力道——

她不动声色地想了想，此刻挣脱不过一时，以这少年的跳脱性子，回头怕要闹得全白鸟门 "悬赏" 追查，反倒把事闹大。

之后他们远离了人群，踏上一条通往南面的石头小径。接着匆忙穿过绿色竹林，看见一片整齐坐落的院落。

琥珀走近推开了其中一扇院门，一刻也不松开地拉林见照进入。

房屋内此刻坐着交谈的三人，听见动静扭头，对于他们突然的到来，明显感到有些意外，都下意识噤住了声。

倏然间一片寂静。

林见照恍若未见他们的神情，自顾自地打量起这屋里的环境，还算宽敞的中堂，摆着方桌和四把椅凳，还有一间门紧闭着的正房，光线透过窗正好落在了门上。

她在盘算这里比丹堂宿舍强许多。

身边琥珀激动道：“清松姐姐，这魔头在这里？！”

李清松端着茶水碗，一言未发。没想到宋谈仪真的带她回了白鸟门，看起来待了有一段时日。

正对面的位置，宋谈仪平静的声音响起，拉回了李清松的思绪：“她是丹堂女役，自然在白鸟门。”

装模做样的林见照闻言诧异，就差感激涕零，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宋谈仪难得帮她一回，得好好记在心里，千万别忘了！

她极为认可地点头：“仙长这话讲理。”

在场都听出了她的话外音，讽刺琥珀的毫不讲理。

在琥珀急眼之前，李清松轻咳一声道：“琥珀，此事稍后再议。”

琥珀欲言又止，最后泄了气似的扁下嘴。紧接着察觉宋谈仪看着他的视线下移，再停了一瞬。他自觉地松开了抓人的手。

林见照立刻挪到宋谈仪斜侧。

宋谈仪转而向李清松道，“方才说到哪？”

李清松放下茶水碗，随后将身前的一方小盒推向宋谈仪，正色道：“师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之前在怀溪镇附近山谷遇见的魔蜚，经查验乃是魔域十二领主之一，侯骨十方的亲信。这盒中是我们从他体内提取的心液。”

宋谈仪轻轻颔首。

“还有一事，怀溪镇走失的几名孩童，恰在你回门当夜寻着了，都好好的。他们原没往山里去，只是听说矿洞坍塌，便假装踏青逃了私塾的课。”

“不过，”李清松语气微顿：“有一件怪事，那私塾先生的家里大门奇重无比。”

其他人没注意到，旁侧听了半天的林见照面上掠过一丝惭色：“......”

她早先就觉有件事忘了做，却始终想不起来，原来是这。

只听李清松接着说：“孩子们找到前，有十多号人想强行闯入掳人，但大门愣是纹丝不动，只能悻悻作罢。后来寻到了孩子们，镇民就合力将门墙凿开。”

林见照暗自吁出一口气。好在起了一点作用，不完全给人添堵。

恰巧琥珀抬眸时，撞见她的异样小动作。少年丹凤眼眯成冷刃，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林见照本就没多少耐心，这一次索性装傻地望着他，心里却感慨，这孩子到底谁教的？警惕性这么强，还总爱揪着她这老实凡人挑刺。

琥珀依旧以眼色逼问。

旁边三人都没理会他们。

宋谈仪未过多评价门的问题，只简单说：“人都没事就好。”

随后一声“嘎达”，宋谈仪打开了李清松推来的盒子。林见照用眼角余光偷偷扫视，却陡然定住视线，微微睁大了眼。

那盒子里的不是其他，正是一管油色液体。

林见照脑中空白了一瞬，努力回忆刚才他们说那是什么？

好像是，魔蜚的......心液！

心液好比修者的精血，是生灵血液中最精纯、无杂质的部分，蕴含着庞大的能量——她擦拭了六年的救命之物竟是魔族心液，难怪每次使用都会泛起淡紫色雾霭。

一时间，林见照没来由地感到皮肤刺痒，胃部翻江倒海，带着强烈的收缩感，勉强才稳住身形，痛苦的脸色却无暇顾及。

那头，紧盯着她的琥珀冷嗤一声：“开始装模作样了，知道要处置她，就开始耍心眼。”

经他一说，另三人纷纷扭头，朝林见照看去。

此刻，她似怔愣住了，用力拧着眉头，不像演的，可他们不知本好端端的人为何转眼间会如此痛苦。

琥珀认定她在装，不肯放过道：“你们的事情都说完了，该‘议’她了吧！白勤的罗盘让我师傅看过了，绝无差池！那便说明她正是魔头！”他说到激动处，抬手直指她：“否则谁能相信，不到四转的修士，杀得了六转魔物，而且——”

话还未说完，门外，一道好听却过分冷冽的声音打断道：“自己见识浅薄，勿怪他人。”

屋里众人循声看去，俱是一惊。来人缓步踏进，狭长的眼轻蔑地瞥向琥珀：“丢人现眼的做派，看来净魔队近年的水准下降了不少。人既入我白鸟门，有任何差池也该由门内处理，还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不说外面还跟随了几名长老和不少看热闹的弟子。

单是在那人的盛威之下，就让琥珀噎住了声，满脸不甘甚至委屈地把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林见照猝不及防听见冰冷而刻薄的声音，轻睫一颤，撩起眼皮，模糊的视线慢慢聚焦，看清正训着琥珀的侧颜，喉间哽咽，几要脱口“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