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开始前七日,阿月和同龄的女孩子们被带到了村外的雪山洞窟之内。
祭司同她们说,要供奉给狐娘娘的圣女,必要内外纯洁如一,谁能经历这寒潭的洗礼,谁就能做圣女。
阿月一点都不怕,第一个脱掉衣服跳了下去。
那池水冰凉刺骨。有个女孩受不住要往上爬,又被棍子打落。
阿月冻得瑟瑟发抖,过一会儿又觉得骨子里有些热意。
冷热交替,冻得她头脑都麻木,但她一点都不想出去。
她从七岁起便被送到祭司那里,日日去祭坛下为狐娘娘祝祷,未有一日不是诚心。
她过了七年这样的日子,就是为了成为狐娘娘选中的圣女。
所有人都认定了,做圣女是无上的荣耀,阿月自小就梦想着要成为狐娘娘的圣女。
就只有一个人不愿意。
阿江原本对她是很好的,有时候夜里祈祷,他还会来给她偷偷送吃的。她诚心一片,没有吃过,但是还是很感激,擦肩而过的时候,会同他笑一笑。
她也有和他说话的机会。她要他不要在这样做了,他不听,说怕她饿。
其实她饿什么呢?她们这些女孩子,在祭司那里,吃的都是最好的食物呀。
也就是之前不久,他来和她说:“我打了一张很好的皮子,如果你没有被选中,我来求祭司,让你嫁我,好不好?”
阿月生气极了。她怎么会落选呢?她生气得几天都没有和他说话,直到今天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她混混沌沌地度过了七天。第七天,她拥有了所有女孩中最完整的纹路。
祭司满意地看着她的身体,说她将会是狐娘娘最满意的灵器。
直到被抬到祭台下石室里的那一刻,她都在想,好你个阿江,我分明做到了,我要好好给你看看!
她知道阿江今年也会在。
狐娘娘的石像静静地立在那里,垂下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听见祭司在头顶高呼,源源不断的冰冷血液从石台的洞口流下,滴在她的身上,被她身上的纹路完整地吸收。
那个倒下的圣女没有闭上眼睛,透过石缝直直地盯着阿月。
她的唇角高高勾起,眼里全是残忍和疯狂。
她在笑。
她用诅咒和解脱的眼神望着阿月,被祭司杀死在阿月面前。
阿月就是那一刻突然明白的。
圣女只是一个特殊的容器,用来孕育带有狐娘娘血脉的孩子,让他成为祭司,带领村民们一代又一代供奉狐娘娘。
但是如今的祭司,已经五十岁了。
圣女们诞育过很多孩子,却已经五十年,没有诞育过一个带着狐娘娘仙力的孩子。
村民们太迫切了,所以看着阿月身上那样完整的纹路,他们会那么兴奋。
只要阿月能成功诞育一个带有先祖仙力的孩子,他就会成为下一位祭司,带着村民们继续生活下去。
若她不能,那么下场就在眼前。
用她的血,传与后人。
世世代代,则无穷尽。
祭台的暗门打开,她被送进那个据说只有圣女才有资格居住的石室。她看见很多人涌进来,说,别怕,这都是狐娘娘的厚爱啊。
她不知道狐娘娘究竟何处厚爱了她,她只感到自己麻木的痛意。
也许以后,每日都是这样痛的。
她想自己错了。
她想起那个偷偷给自己塞肉干的少年阿江,想,他会不会在外面,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想着想着,她真的听到有人颤抖地喊:“阿月。”
阿月累极了,她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因为她睁开眼后看到,这里不再有那么多人,只有一个抱着厚皮毛的阿江。
他哭着喊自己,但她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月只恍惚了一瞬,意识就渐渐回笼。阿江把皮毛紧紧裹在她身上,然后把她背了起来,说:“阿月,我们离开这里。”
外面风雪好大。
祖辈世代都没离开过这里,在他们的脑海里,雪山之外,是刀山火海。
但这都无所谓了,只要能离开这狐娘娘,哪里都是好的。
阿月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感到阿江摔倒很多次,但每一次他都站了起来,每一次都没有丢下她,每一次都对她说,“阿月,再坚持一下”。
最后,他没站起来。
阿月僵硬地躺在雪地里,睁开眼,看到阿江徒然跪在自己面前,对着对面的人求饶。
“彤华姑娘……我与阿月,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求你,求你放了我们……”
对面那个穿着红裙的姑娘,生着好美丽的一张脸,冷然地站在一个黑衣人的面前,向他们迈了一步。
那黑衣人要拦她,伸手时却是一顿,身形立时隐于虚无。
下一刻,有使官出现在彤华身后,恭敬道:“使君正循灵脉追捕狐主。山下半妖已全部绞杀,清点完毕,无一遗漏。”
他抬头,看了看阿江和他身后的阿月,又道:“除却少主面前两人,确保已无活口。”
阿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被积雪绊倒,跌坐在地。
他认得这人,就是他提剑杀了祭司。
阿江看着面前无情的彤华,那句“一个不留”还在耳边,是他把这些人带来了他的村庄,是他害死了他的族人。
他痛苦地大喊一声,拔出腰侧的短刀,就扑了过去。
那柄短刀还是昨晚陵游送给他的。
他喜欢得要命,擦了又擦,锋利的刀锋在雪地的白光里,反射出尖锐的光亮。
他眼里有恨、有悔、有惧、也有泪,他看不到自己的前路,只能看到面前红衣如血的彤华。
使官正要拔剑出手,却忽见红英神火迅速而起,席卷阿江全身,将他□□顷刻焚为灰烬。
脆弱的灵魂挣扎逃逸,却也被燃烧殆尽。
使官见彤华轻取阿江性命,心头一凛。
在他们杀进那村子前,收到的命令是毁去这些人的半妖之体,将魂魄洗净后送入轮回。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到来之前,阿江究竟如何犯了她的忌讳,竟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彤华面上无波无澜,又垂眼看向阿月。
阿月同样也在看着彤华。
她想起自己在雪山寒潭的那七天。
意识混沌之间,她仿佛看到狐娘娘出现在自己面前,笑着对自己说:“小姑娘,再坚持一下。”
她忘记了狐娘娘美丽的面目,却还记得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想,真像啊。
但如果狐娘娘的眼睛不是那样温暖,而是这样冰冷,那她也许就不必那样坚定地等待着如此可笑的今日了。
阿月坐在雪地里,盯着彤华,问:“你就是狐娘娘吗?”
彤华看着这可怜的女孩,说不是。
阿月又问:“你是她的同类吗?”
彤华又说不是。
阿月的目光一下充满了愤怒:“那你在这里做什么?眼睁睁看着吗?”
彤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淡的,安静的,空荡的。她仿佛看着她,却又仿佛只看着天地。她似乎是带了些悲悯,却转瞬被漠然湮没。
她说:“我来杀你。”
侍神者的教训在前。半血之类,有胜凡人之能,却无凡人之心,修行艰难,易入诡道。天地二界早对半血之族下过严令,格杀勿论。
所以今日,此地无人可逃。
阿月怔住了,她默了半晌,点点头,木然道:“是啊,那狐妖有错,我也有错。那狐妖骗我,而我瞎了眼,看不穿这疯子的谎话,才有了今天。”
可她的声音又凄厉起来:“可只有我该死吗?那村子里的所有人,那狐妖,他们不应该一起死、一起下地狱吗!”
那村子里的所有人,心怀鬼胎的男人,被毒哑的女人,他们全都经历过这一切。男人们等着在山穴里的狂欢,女人们等着将所有人都拖下污水。
可他们谁也不说,谁也不放过。
他们死有余辜。
可更该死的应该是那只狐妖,用漫长又美丽的谎言来欺骗他们,将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让他们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它骗了他们,却没有骗过所有人。
阿月将自己身上的狐皮扯下来:“你要什么才能杀了她?他们说过,我身上的纹路很完整,我是绝佳的器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只要她死!”
她恨极了,想要向彤华靠过来,却被厚厚的积雪绊倒,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阿月。”
彤华开口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虽轻,却好像鸿音万钧,直直穿透阿月的耳膜,将她一团乱麻的脑海一击即中。
阿月抬眼望着彤华,眼里的恨意慢慢散去,露出越来越大的悲戚。
她看着神明深不见底的眼睛,而后开始汹涌地落泪,开始无助地哭泣,但她口中还是在说:“你要杀了她……是她害了我,是她害了我们……”
彤华低声道:“我答应你。”
创造出第一个人类的神明,是六位创世神中唯一的女神希灵氏。她的女儿在天地二分的时候,没有追随任何一方,只是独自在三界交界处开辟了定世洲,以希灵氏之名,承担起平衡三界的重任,负责稳定天地间的对峙格局,中界人间也成其监管之地。
这位神女,从此便被称作定世洲始主。
人间福祸相依,有因有果,今日逃过,便要还到明日。始主慈悲,不忍看子民受苦,无论是小难还是大祸,每当信徒有所求,她都肯以身相替,护佑完愿。
凡人被她所护,这才供奉了她。
诸天神明,唯有希灵氏是人神。
彤华自诞生之日起,便受世人供奉,享尽定世洲繁荣富贵,也被人一遍遍教导过,始主无上的荣光和希灵氏的责任。
她是神,所以要毁掉半血这样无穷无尽的祸患。
但她是人神,所以要保护这些无辜受害的子民。
待洗净妖力,便可干干净净送去轮回。
善恶来生报,报尽则新生。
可阿江与阿月不行。
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彤华安静地立于萧瑟天地之间,看着阿月的魂魄完全消弭于眼前。
红英火冷,烧彻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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