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着聊着,纪琳又聊到她哥。
林初晢对她哥不陌生,读书的时候就听过不少故事,后来也见过几次。新家就是纪琳她哥托人帮忙找的,也是她哥亲自帮忙搬的。
她哥做房产销售,由于近两年房地产行业不景气,经历了失业和再就业的困难。
人到中年,没了工作,还有月供要还,儿子也才一岁多点。
去年十一月的某天,被层层重压压抑得喘不过来气的男人出门跟朋友喝酒,结果喝多了,撒酒疯还狠狠摔了一跤。
朋友赶紧帮他联系家里人。
然后纪琳就接到了她嫂子的电话,但讲话的却是她妈。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纪琳骑电动车载着她妈一起去接人。
路上,她妈一直在后座念叨,说儿子不懂事,说大家都不容易,说自己命苦,又说人生没什么好活的。
纪琳就在前面劝慰开解,可完全没起到任何作用不说,她妈念叨着念叨着还把自己念叨哭了,于是就变成了哭诉。
她忍无可忍,夜晚本就是感情最充沛的时候,本来就心情烦乱,被她妈这么一搅合,眼鼻心都跟着泛酸。
情绪上涌,她流着眼泪嘶吼:“别说了!你能不能别哭了!想那么多有用吗?能不能别折磨我?!”
找到她哥的时候,那个三十好几好却依旧让家人挂心的男人正抱着路边的一棵树边吐边哭,嘴里含含糊糊地骂着。
而见到她之后,居然还要以长兄为父的名义教她怎么过日子。
“你说你工作上遇到的人和事很荒诞,那一刻我才是真的觉得我的人生好他妈荒诞。”纪琳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都说五十知天命,可你看我妈,都五十多的人了,还这么拧巴,活了一辈子还是看不开。我跟她讲也不听,有时候我都懒得说了。”
纪琳的表情和语气一直都很平静,好像说的是与她无关的事情。
林初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完全无法想象大冬天的还晚上十一点多骑电动车载着自己母亲,在无人的马路上双双崩溃发泄情绪的景象。
稍微想一想就觉得揪心。
不过,上次见面纪琳都没跟她提起过这些事,如今能这样平静地讲出来八成是放下了。
“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课题,你哪有精力去承担那么多啊。”林初晢说,“尤其老一辈,活了大半辈子,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模式,你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
“我知道,但是没有办法啊。”纪琳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无可奈何,“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都没有办法改变他们,但我也做不到置之不理,更不可能割舍掉,因为我也知道他们其实也很不容易,所以常常会感到一种无力感。”
林初晢:“是啊,可是谁容易呢。”
二人沉默地吃着东西。
半晌,纪琳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其实会后悔那么快就结了婚。”
说完,她笑了笑,像是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好笑,又像是释怀。
林初晢有些意外,她以为谁都有可能说这种话,唯独纪琳不会。事实上,结婚快三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说这种话。
并不是说纪琳嫁给了爱情或是她老公有多么好,生活有多么幸福,而是纪琳是那种一旦做出选择就绝不后悔的人。
纪琳跟她老公不是闪婚,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有点草率。
她跟前男友分手后家里安排相亲认识了现在的老公,谈了几个月,男方无缘无故玩消失,半年后不知道怎么的又重新恢复了联系,谈了快两年的时候决定结婚。
林初晢一直以为这是她慎重考虑后的选择,因为在她眼里,纪琳理智而清醒,尤其经历过和感情深厚的前男友因为现实原因而分手却在一周后发现对方无缝衔接这种情伤后,更不会不考虑清楚就随便踏入婚姻。
她永远不会忘记,婚礼那天的纪琳有多幸福,有多感动。
所以当纪琳将捧花送给作为唯一的伴娘的她时,她也很感动地接受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纪琳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有怨气的。
“当初要不是我爸发生意外,家里没了顶梁柱,我妈又催得越来越急,我根本不会那么快就决定结婚的。”纪琳说。
本以为结了婚,遂了家人的愿,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结果,婚姻生活一地鸡毛就算了,家里的烂摊子还要她来收拾。
可是那又能怎样呢?断得掉吗?
婚后记不清有多少个难眠的夜里她这样问过自己,而答案永远有且只有一个——
断不掉。
那是她的家人。
她已经没有了最爱她的爸爸,不能再失去妈妈和哥哥,他们是她在这世上唯二两个家人,也是在她有难处的时候会毫不犹豫掏心掏肺帮助她的家人。
谈恋爱可以分手,结了婚也可以离婚,唯独家人间的羁绊没办法说断就断。
“所以我总说羡慕你啊,没什么压力,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纪琳感慨道。
虽说她比林初晢大两岁,家里人着急能理解,但林初晢如今也要奔三了,父母依旧没有过分逼她,没有给她太多压力,各方面都是。所以,林初晢总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拥有选择的自由。
但纪琳并不嫉妒,反而正是因为自己没有这种自由,所以她一直期待能看到林初晢能走上跟她不一样的路,过不一样的生活。
这样至少她也能看到希望。
“真的,林林,不要轻易妥协。你就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她很郑重地说,像是某种祝愿。
林初晢点点头,表示自己只要还能折腾,还能造,她就绝不可能轻易向现实低头。
然而,纪琳不知道的是,林初晢其实也羡慕过她,或者说佩服。
纪琳无论做都什么都很有毅力,不像自己总是三分钟热度,所以她现在才能在自己的工作上小有所成,从社里的一名籍籍无名的编辑助理做到了现在了有一定话语权的中级编辑,再努努力,高级编辑指日可待。
纪琳遇事果决,说买房就买房,愣是一点没犹豫。老公那边帮不了多少忙,那就自己掏钱,不够,就找朋友借,硬是靠自己凑足了首付。
还有她哥,虽说兄妹俩都是急脾气,常常说不了两句就变得剑拔弩张的,但妹妹有事哥哥是真能抗——承担妹妹读大学的学费,为妹妹操办婚礼,尽己所能为妹妹的未来创造条件,他从来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
尽管爸爸意外去世,哥哥接替了一家之主的位置后,这种身为家中长子的责任逐渐染上了封建大家长的意思。
——这大概是男人的通病。
这样的哥哥谈不上羡慕,但其存在的意义是不可以否定的。
这样想想也挺好笑,纪琳羡慕她,她羡慕纪琳,可她们羡慕的点反而往往是对方习以为常甚或是最不在意的,偶尔还会因为这些点而生出烦恼。
假如要她们互换人生,哪怕只是用一周的时间体验一下彼此的生活,那她们也不是特别愿意的。
说到底,她们羡慕的只是彼此生活的表象。
倘若实际投入其中,那样的生活她们大概率也很难适应。这也是为什么纪琳对林初晢既羡慕又期待,而从来没有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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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周,第一天就毫无预兆地要加班,也不知道为啥每次都那么急,林初晢在心里把杨炜那个老逼登骂了一万遍。
好在有胡贤雅陪她。
不过,林初晢丝毫不觉得感动,这活儿本就是派给胡的,二百多页的书稿,结果大头全落到了林初晢头上,胡只分走了五十页。
干好了是她胡大仙儿得表扬,干不好那就是林初晢的锅。
这次加班,胡贤雅也没给林初晢买晚餐,只在下班点送来了她的慰问品——两包蛋黄酥。
林初晢几口解决,再灌下半杯水,胃里顿时就扎实了。
专注审稿审到九点多,胡贤雅又来了,问林初晢进度,估算速度,然后一起商量要怎么安排时间才能赶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交稿,因为她准备先下班回家。
她翻了翻林初晢未审的那一大摞书稿,大略估算了下,然后大发善心替她分担了二十页。
……薄薄一叠,聊胜于无。
胡:“明天早上得早点来,最好七点得到,因为我不确定你能不能熬夜。”
听到这种废话,林初晢真的不是很想回话,且十分想翻白眼,上次开会不就见识过了吗?不还因为她打盹而被单方面物理屏蔽了吗?这么快就忘了?
林初晢表现出为难的样子:“……七点到的话,那六点多就得起来,好早啊……”
“起不来是吗?”胡贤雅这样问,把问题推给林初晢,显然是要她自己给个解决方式。
“现在还有一百页,我今天晚上尽量多做一点,至少再审六十多页,这样明天一上午时间也差不多。”
胡贤雅想了想,说:“但按照现在的速度,明天可能会很赶,我们争取把时间留充裕点,宜早不宜迟,以防万一,你说是不是?”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林初晢只能配合地点点头。
“所以明早最好还是早点来。”
“行吧,那我争取八点到。”
“八点前吧,保险点。”
“……行。”
得到肯定回复,胡贤雅满意地走了。
林初晢顺手拿手机看时间,却看到程铭发来的消息,关心她加班之余,还给她爆了个惊天大料——贾文汀要离职,打算尽快交接完就走,让她别去问他。
晚上加班被塞这么大一瓜,林初晢瞬间电量满格。
尽管之前就听李乐嘉说过,贾文汀自己也说过他准备六七月份的时候出去重新自立门户,却没想到突然提前。
林初晢随手回复,问怎么这么突然。
程铭回复说是因为上个月的工资无缘无故扣了很大一部分,再一个就是贾文汀这边款项催了两个月公司一直没给他朋友打过去。
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这样被扣了钱,任谁都忍不了,更何况还是贾文汀这种心气高的人。
林初晢无语到极点,回他:【为啥他这个地位了还要扣工资】
程铭:【谁知道呢】
短短几分钟内,林初晢又得知了不少八卦,审稿都不觉得累了,精神力加满,觉得自己还能熬他个一天一夜。
林初晢一直在公司加班到十一点过才收拾稿子回家,路过胡贤雅办公室却发现九点多就已经回家的胡贤雅此时却去而复返了,林初晢只好进去跟她打声招呼。
胡贤雅应该是回家洗了个澡,身上披着件薄外套,披头散发,脸上的妆也卸了。她素面朝天的样子完全没了白日里那股子飒爽的气质,没有了飞扬的眉毛,嘴唇跟面色一样苍白,脸上的细纹和色斑暴露无遗,在LED灯没有温度的冷白光线下,像是没了画皮的狐狸。
整个人也很不敞亮。
大概不想自己这个样子被人看到,胡贤雅没有正脸跟林初晢对视,侧着身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地说了两个字“去吧。”
得嘞~
林初晢头发一甩,识趣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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