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春节前夕,天寒地冻,天黑得很早,才五点多一点,就已经是漆黑如夜。外面的寒风正呜咽地呼啸着,凄厉而冷酷,不时摇动着窗棂,使窗棂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像是随时要散架了一样。
孟青筠正躺在窗下的一张米白色的沙发上,看着一本服装杂志。听到这骇人的声音,他忍不住抬眼盯着头顶的窗户,唯恐这窗户掉下来砸在他身上。
这鬼天气,居然这么可怕。他在心里嘀咕着。
忽然,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有人接了电话,然后,就在外面喊他的名字。
“青筠!你的电话!”是他姐姐的声音。
“谁啊?”他隔着房门大声地问。
“小叔的!你快来接!”
小叔?小叔现在找他干什么?他放下杂志,起身走出房间,来到客厅的电视柜旁,拿起听筒接了电话。
“喂!”他对着电话里说。
“青筠!你现在赶紧到我家来一趟,越快越好!”那头的孟展翔开门见山地说。
“到你家?还越快越好?”孟青筠困惑地皱眉,“什么事啊?那么着急?”
“我介绍一个重要的人给你认识!你快来!”孟展翔又说。
“谁啊?有多重要?”他又问,感到有些奇怪。孟展翔只不过是一位中学的地理老师,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平时很少有社交活动。他能认识什么重要的人。
“你来了就知道了!”孟展翔又说。
“外面那么冷,改天不行吗?”他说,还朝旁边的窗外瞅了一眼,这么晚了,风吹得这么大,这天气实在是不适合出门。
“能有多冷!你多穿一点不就行了!你一个大小伙子难道还怕冷吗?赶紧过来!”
孟青筠犹豫着,握着听筒不说话,他实在是不想出门,却也不好推辞。
孟展翔是他爸爸的胞弟,是他的血亲小叔,比他大十岁。从小就带着他东奔西窜到处玩,是如长兄一般的小叔。在平时,他可以跟这位小叔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可是在特殊时期,譬如此时此刻,他小叔就是他小叔,就是一位不可违抗的长辈。
“你怎么不说话啊?”那头不耐烦地问:“你赶紧过来!别磨蹭了!打个车几分钟就来了!”
“我……”
“叫你来你就来!少废话!”那头下了命令,接着,就“啪嗒”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他将听筒从耳边拿开,气愤而无奈地看了一眼,只得把电话挂上,回卧室穿上一件又厚又长的黑色羽绒服,就出门了。
然而,一到楼下,他就后悔了。他知道天冷,却不知道有这么冷。刚出了单元楼的大门,寒风就像孤魂野鬼找到了替身似的,四面八方地朝他涌来,将他团团包围了起来,使他整个人像溺了水似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憋死过去。
他连忙把羽绒服的拉链一拉到底,把领口立起来,掩住了鼻子和嘴巴,缓缓地呼吸了两下,才缓过气来。这鬼天气!简直是要把人冻死!他在心里暗暗咒骂着,继续往小区外走去。
最近下了一场小雪,小区的道路两旁,随处可见有积雪。所以,他随时都在留意脚下,可是,小区的路灯是稀稀落落的,一片明,一片暗,在经过一片没有路灯的地方,他没有看清路况,突然脚下一滑,他整个人摔倒在地,摔得他浑身一震,脑袋发懵,胯骨部位一阵剧痛,痛得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他不禁又是哀嚎,又是咒骂:“哎呦喂!他妈、的!”
他紧皱着眉头,用手揉着疼痛的地方,坐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缓过来。他慢慢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互相掸了掸两只手,却感到右手掌心一阵刺痛。
黑暗中,他看不清掌心的情况,他连忙一瘸一拐地来到前面有灯光的地方,摊开手掌看了看,才发现掌心被蹭破了一层皮,有一片鲜红的血肉。
“他妈、的!”他又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回头就往家走,不去了!见什么狗屁重要的人!害的他摔得这么惨!
但,刚走出去几步,他却停下了,都已经出门了,如果不去,孟展翔肯定会打电话来把他臭骂一顿。他咬牙切齿地又咒骂了一句,只得趔趔趄趄地往小区外走去。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孟展翔家所在的小区门口,下了车,他又趔趔趄趄地来到孟展翔的家门口。
刚往门口一站,他就听见屋内传来一片喧闹声,是几个男人在说说笑笑,不知在笑些什么,笑得他怒从心起,总觉得他们的笑,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他摔了一跤,他们却在这里笑。
压制着这股怒气,他敲响了门。很快,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孟展翔出现在了门后,他身高中等,穿着黑色而老成的棉衣,一张普通而略显严谨的脸,浑身散发着一种正经而迂腐的气质。
“到了?”孟展翔说。
“嗯。”孟青筠紧绷着脸答应了一声。
孟展翔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是这副脸色?不高兴了?”
“太冷了!冻的!”孟青筠瞎说一通,口气比外面的天气还冷。
孟展翔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他没了耐心,问:“你还让不让我进去了?”
“进来吧!”孟展翔说,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进了屋内。他一瘸一拐地跟了进去,依然紧绷着脸。
客厅里,草灰色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男子,正在聊着天。基本上都是孟展翔的老同学,他都很熟悉。
他还没来得及跟几个人打招呼,其中就有人发现了他的异常,指着他的腿,突然大叫道:“哎?青筠,你的腿怎么瘸了?”
话音刚落,所有人看向他的腿,孟展翔也立刻转过身来,慌张地问:“腿瘸了?腿怎么瘸了?”
“你的腿才瘸了呢!我这是摔的!”孟青筠没好气地对刚才那个人说。这人名叫赵廉,圆圆胖胖的,平时很喜欢跟人开玩笑,孟青筠经常跟他斗嘴。
赵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孟展翔又紧张地问:“怎么摔的?要紧吗?”
他暗中朝孟展翔翻了个白眼,气冲冲地说:“还能怎么摔的!摔跤还能怎么摔!”
“什么时候摔的?”孟展翔又问,怯声怯气的。
“你说呢!”他冷冰冰地答。
孟展翔的眼睛飞快地转动了一圈,立刻明白这一跤跟自己脱不了关系,于是,又有些低声下气地问:“那要紧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暂时死不了!”他又呛了一声。
“暂时?”赵廉插话进来,笑着重复说,“那你这一跤摔得可够狠的,你还是赶紧去医院看看吧,别回头真摔出个什么好歹来。”
“哼!我要是摔出个好歹来!你们一个个都别想脱得了干系!”他愤然地骂道,将几个人扫视了一圈,就问凶巴巴地问孟展翔:“你说的那个重要的人呢?该不会就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吧?大晚上的,又大冷的天,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你告诉我到底谁重要?非得让我现在过来,还害我摔了一跤!你说!到底是谁?让我好好地见识一下,他到底重要在哪儿!”
他瞪着孟展翔。还没等到孟展翔的答复,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是在说我吧?”
顿时,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敛气屏息,紧张地盯着他和他身后的方向。他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旁边的阳台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位陌生的男子。
男子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古铜色的皮肤,生着一双剑锋眉,一双深邃而漆黑的眼睛,挺立的鼻子,稍薄的嘴巴。身材高大修伟,上身穿着一件反绒的,绿得近乎发黑的夹克,里面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羊毛衫,下身是黑色长裤,黑色的皮靴。整个人看起来阳刚而潇洒。
他愣住了,原来“重要的人”在这里。他窘得说不出话来。
孟展翔却惊恐万状,脸色煞白,连忙走到男子身边,陪着笑脸,说:“呃……老杜,你……你打好电话了?”
“打好了。”男子说。接着,他就直勾勾地看着孟青筠,问:“你应该就是孟青筠吧?”
“是,我是。”孟青筠回答说,口气唯唯的,看着男子的眼神也是唯唯的。
“我叫杜殊晖,很抱歉,害你摔了一跤。”男子说,口气也并不太友善,嘴角还泛着一抹浅浅的嘲讽的笑意。
孟青筠被臊红了脸,但同时,他也感到诧异。原来此人就是杜殊晖,孟展翔告诉过他,此人在东洲做进口红酒生意。因为他在东洲从事服装设计,所以,孟展翔很早就想介绍他们认识,好让他们这两个身在异乡的老乡,互相有个照应。
他当时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孟展翔却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单为了介绍他们认识,还特地把他叫过来。
他讪讪的,无言以对。
孟展翔又赶紧出面替他打圆场,依旧向杜殊晖陪着笑脸。“没有!老杜,你误会了,青筠是刚才没见着你人,所以才……才有点失望,抱怨了几句。他是冲我来的!真的!你可千万别误会!”
孟青筠看看杜殊晖,杜殊晖看看他。谁都没说话。空气中有片刻的紧绷的安静。
孟展翔瞪了孟青筠一眼,叫了他一声,“青筠!”孟青筠板着脸地看着他,他继续说:“你不是一直都想认识……”说到这里,孟展翔看了杜殊晖一眼,才继续说:“你杜……杜叔叔。你杜叔叔现在来了,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你还不过来跟你杜叔叔打声招呼!”
“叔……我……”孟青筠咋舌,他什么时候想认识这个人了,再说,这个人才多大,他怎么可以喊他‘叔叔’。他哭笑不得地说:“小叔,你……你弄错了吧?我也……不小了,我怎么叫……叔……”他不好说出口。
孟展翔晓喻其意地说:“这跟你年龄大小没关系,你杜叔叔跟我一样大,都三十二。我跟你杜叔叔称兄道弟的,论辈分,你就得叫‘叔叔’!”他上来往孟青筠胳膊上拍了一下,“还不快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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