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寒凉似冰刀,孟水意把校服外套一拉到顶,遮住下巴、嘴唇,好歹能抵挡一些。
头发束在脑后,一把高马尾,偶有一撮碎发掉入衣领内,微痒。
孟水意腾不出手来,任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终于到楼下,她理了理头上碎发。
楼道的声控灯随着她脚步声的接近,渐次亮起。
离三楼还剩几个台阶时,一个黑衣黑裤的男人下来,两人面对面地迎上。
孟水意看见他,一愣:“小舅?”
不甚亮敞的空间里,因为居高临下的缘故,他的脸蒙上一层阴影,五官失了雕刻般的立体感,看着反而更容易亲近了。
“嗯,这么晚才放学?”柏舟感冒似乎好些了,嗓音没有了那种沙哑的低沉,清朗了不少。
“在和同学一起学习。”
他手里的袋子,正是她早上看到的那几袋垃圾。
想到他给的钱,孟水意觉得可以帮他做点事,“小舅,你要是没空的话,可以把垃圾放门口,早上我去上学顺便带下去。”
“你现在是高……”
“高三。”她回答得很快。
“你好好学习,用不着你。”
一番好话,偏生由他说出来,带着冷意,恰似这春夜的温度。
柏舟迈步下楼,与她擦肩而过——实际上,他刻意避开了,没有产生任何肢体接触。
孟水意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他身形挺拔,脊背没丝毫弯曲,这样的人,或许生来就有几分骨气。
他和高宴之流的高中男生完全不同,他长相凌厉深邃,气质却内敛沉郁。
她定定地注视几秒,接着,他拐了个弯,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内,只有一道道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着。
稳而有力,不疾不徐。
回到家,路漫斜躺在沙发上敷面膜,听到孟水意回来的动静,便说:“桌上有洗好的草莓。”
白瓷的碗中,草莓个大饱满,如红油透亮的玛瑙,咬一口,汁水充沛,果肉细腻滑溜。
这种品质的草莓贵,孟水意捧着碗慢慢吃,路漫说:“冰箱里还有。”
“你买的?”
“别人送了一箱,吃不完也会烂掉,尽管吃吧。”路漫撕掉面膜,起身,趿上拖鞋回房,“吃完早点睡。”
孟水意“哦”了声。
孟水意吃完草莓,清水洗碗,依旧没听到隔壁传来关门声。
一整天没出门,是在打扫卫生?垃圾箱也就十几米的距离,还没回来?
她胡乱想着,去洗漱睡觉了。
之前有次开家长会,陈容拿孟水意做全班表率,有家长问她,学习好的诀窍是什么。
她思忖片刻,说:“充分利用白天的时间,保持良好的睡眠。”
家长笑笑,不以为然,以为她小气,不愿意分享。
可事实确如她所说。
孟水意从不会做挑灯夜读,学到三更半夜的事。但她白天的高效率,也非常人能及的。
丢完垃圾,柏舟没有立即折返。
这里不是繁华之地,这个时间点,还在营业的店铺寥寥无几,他走出十几分钟,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他拿了几袋食物、一罐咖啡,走到柜台结账,又要了包烟。
店员扫码计价时,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转动,看向外面的融融夜色。眼底的暗色,比之更为幽深。
“您好,一共五十一块五毛。”
店员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来往的形形色色的顾客中,他的皮囊是上乘,却难免叫人多想,他是不是从事某种熬夜的工作,或者失眠严重,才需要半夜买这些。
柏舟把找回的零钱随手揣进兜里,在门口拆开烟的塑料薄膜,抽出一支,两唇夹住,伸手点燃。
火苗窜起,舔舐着烟草,薄烟弥散开,他的眼瞳藏匿其后,变得更朦胧。
他深深吸了口,烟雾从鼻孔间呼出,尼古丁顺着经脉,刺激着头脑。
路面有短暂的几秒的空荡,没有路人、车辆。
积了一截的烟灰,被风一吹,落在地上,又很快消隐成一道灰色痕迹。
柏舟抽了半支,在垃圾箱口碾灭,扔进去。他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沿着原路回家。
或许,那个屋子,还不足以称作“家”。
不过是,路漫得知那一户人家搬走后,房子还没租出去,问他要不要过来住,也好有个照应,他才应下的。
最根本的原因,他确实不想留在那儿,于是把房子卖了,搬了过来。
掏钥匙打开门,屋中仍是一片凌乱。
他白天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叫家政打扫过卫生,却还没顾得上收拾东西。
忙活半天,时针指向“3”,整座城市万籁俱寂的时刻。
他腾出客厅一片空地,架起一个画架,坐在矮凳上,看素白的画布半晌,用4B铅笔唰唰几笔,勾画出草图,在调色盘上挤出几坨颜料。
一时之间,屋内只有画笔与画布接触的沙沙声。
不知不觉,天亮了,外面传来鸣笛声、说话声,各种杂音。
显然,这栋老式居民楼的所处位置、隔音效果,并不适合专心作画。
柏舟放下笔,转着酸胀不已的脖颈,扬手将喝空的咖啡罐,向垃圾桶空投。
进了。
他勾唇笑了下,曾经打球的技术,现如今耗在犯懒上。
这时,外面传来一句“妈,我走了”。
哦,是路漫那个继女,更准确地说,是养女——孟水意。
柏舟瞄了眼时间,尚不到七点,现在高三小孩上学这么早吗?
然后,是一道“嘭”的关门声。少女“蹬蹬蹬”地下楼,跟前天初见如出一辙。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空气涌入,并不清新,只有寒凉。
过了会儿,孟水意推着自行车出了楼道口。
那辆自行车保不齐比她年纪还大,嘎吱嘎吱响,她跨坐上去,慢悠悠地骑远。
柏舟收回视线,又立了会儿,拆开一包昨天晚上买的面包,光吃太干,混着矿泉水,三两口咽下。
屋里只有一张行军床,他没打算在这里住太久,买床也无必要。
行军床上简单铺着垫子、床单,以及一张薄被,它们还散发着一股崭新的气味。
躺了许久,外间的热闹渐息,他才得以入眠。
柏舟睡得极不踏实,梦杂乱无章,醒醒睡睡,意识浮沉,仿佛溺在水里,有种挣扎不出的无助感。
醒来后,头会更痛。
他的睡眠质量与床、环境无关,这段日子一直如此,严重的时候,要靠药物才能睡个好觉。
睡眠,成了一件令他痛苦的事情,连引以为精神鸦片的画画,也无法缓解。
他靠毅力从睡眠的困囚中逃脱出来。
吃了点食物,维持基本的生存,重新执起画笔,继续那幅未完成的画作。
这样没日没夜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他画了好几幅画,好的,不好的,托人卖掉。
朋友很靠谱,答应帮他卖个好价钱。
那些,就是他目前的经济来源。
这样没日没夜的日子,也不知还会持续多久。
在绘画时,他不会去想这些问题。他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笔端,用细的,粗的画笔,一点点勾勒出完整的画面。
他们对他的评价是:功利一如商人,丝毫没有艺术的灵魂。
但市场承认他功利的画技。
这么画、睡,又到了晚上,他思维高度活跃的时刻,可身体的疲惫,亟需他停下来休息。
他立在画架前,指间夹着一支烟,盯着它,思考着,接下来如何细化。
抽完,注意到,垃圾桶被废弃的报纸、食物包装袋塞满。
他把垃圾袋拎出来,准备出门去丢,然后,再次碰到孟水意。
这次是在楼下,她在给车上锁。
主动开口打招呼的,依旧是她:“小舅。”
对于这个称呼,柏舟觉得别扭,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和她,没有这种关系。
但他还是应了:“嗯,”抽过烟后的嗓子,有些凝滞,他轻咳了声,“一个人晚上回来,不会不安全吗?”
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关心她。
她说:“没关系,我骑得慢。”
柏舟滞了两秒,才意识到,她以为的“不安全”,是指晚上易出交通事故。
他也没有多嘴再解释一句,孟水意又问:“小舅,你白天吃什么?点外卖还是自己做饭?”
她倒操挺宽的心。
柏舟说:“随便吃点。”
孟水意抬手一指,说:“街角那边有家卖盒饭的,可以外送,便宜好吃,干净卫生,附近很多人去那儿。”
她的语气像推销的,但那双眼,那副神情,又毫无半点算计之意。
柏舟说:“好。”算是接受了她的好心。
孟水意看他提步往外走,叫住他:“小舅。”
柏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说:“你衣服脏了。”
他身上是件普通的卫衣,闻言,他看了眼,袖子衣角沾了点颜料,显然,她也认出来了。
“小舅,你也会画油画吗?”
“也”?
孟水意解释说:“我同桌是美术生。”
柏舟无意多说:“会一点。很晚了,你快回家吧。”
话没说两句,就开始语气冰冰地赶人,仿佛前面的关心是她的错觉。
但她也不介意,至少知道他不是针对她,朝他挥手告别,“小舅,再见,晚安。”
校服素来没有版型可言,套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衣袖长了一截,她叠了两下,露出细腕。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大抵是被风吹的,她的脸蛋、耳尖有些红,昨天也是。
她拽着书包带子,小步迈上楼。
他倒是也想有个安眠的夜晚,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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