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前一天,陆江离手上捏着许士程送给自己的彩绘传单,乘上马车往酒楼赶。
一路上寒风凛冽,她裹在暖乎乎的披肩里,稍微伸手端详传单。
许士程找来的画师手艺绝佳,旁的不论,光是这四枚铜钱大小的药膳图例,就令人口水直流。
陆江离此番前去,一来是为了赴许士程“开业酬宾”之约,二来是为了尝尝他提过的扬州小厨的手艺。
“陆妹妹。”
陆江离还未下马车,许士程的声音忽然从帘外传来。
“来了。”陆江离掀开珠帘回应道。
酒楼外观极尽雅致,二三层阁楼向道侧开了一条廊道,陆江离抬头就对上了两对客人的目光。
“掌柜的、生意不错。”陆江离笑着打趣许士程。
进门时,陆江离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地上这新材质的威力,险些滑倒。好在她定力尚可,三秒挣扎后便能站稳身子。
站在她身侧的店小二琢磨不清陆江离的动作,扶她的动作慢了半拍。陆江离见她也左右摇晃,站稳后忙不迭扶住她。
四目相对之时,陆江离心中升起一阵诧异。
女扮男装?她为何女扮男装?
询问的话停在嘴边,陆江离侧目看向雕栏门处那一块儿地板,招呼来一个看起来极伶俐的店小二,在他耳边吩咐了些什么。
他这边刚走,许士程隔了很远对她招手。陆江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地面,转身去找许士程。
不知过了多久,陆江离打发出门的那个小二抱着一匹成色一般的朱色布匹回来了,还告诉陆江离说:“商行说稍后会将剩下的布匹送过来,小的招呼了两个人前去守着。掌柜和小姐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小的便将它铺在地上了。”
闻言,许士程立马心领神会陆江离的意思,果断点了头。
店小二才从厢房中退出去,陆江离就站起身,对许士程说要出门转转。许士程听她这么说,眼睛一骨碌,与她前后脚下了阁楼。
陆江离一心向外,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跟在身后,只当是客人闲逛。
“还是你心细,在酒楼门口添了几块裁开的布匹。”许士程忽然开口,啧啧赞叹说。
陆江离笑盈盈地望着酒楼正对面的道路,后来守在雕栏门处好半天,后来站在冬日的长安城中伸手接住飞雪。
许士程在酒楼中招呼伙计们换了第二批“地毯”。
陆江离再回到酒楼,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一进门,她就看见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她隐约记得,此人似乎是起初在站她身旁的险些滑倒的店小二、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店小二。
许士程刚从她面前“溜”过去,如今却后知后觉地折返回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陆妹妹看到什么新鲜事儿了,竟如此认真。”许士程一字一顿,身侧的人面若桃花、眉间的波状花钿微动着。
陆江离撇开脸,冷冷道:“没看什么。”
因为担心许士程多想,她接上话茬说:“你和我说过的扬州小厨,眼下身在何处?我有些饿了。”
许士程扯扯唇角,眸底光亮依旧,“她就在……”
他还未抬起手臂,陆江离就听见廊道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循声望过去,许士程正巧将那店小二靠到陆江离身边。
“你们聊,”许士程焦灼道,往声音的反方向走,临上阁楼时,他对陆江离说:“陆妹妹,你替我拖住他。”
陆江离:“你欠债了?”
“欠的桃花债。”许士程回答说。
“表兄——我在这里。”许晋冲许士程招手。
许士程未能听见他的说话声,得亏陆江离再三呼唤,许士程才看见许晋唤他的这一幕。
许士程与表弟攀谈,陆江离不便多听,只能悄悄侧目打量了一眼那扬州小厨——身量不高、身材精瘦、也低着头,像那店小二。
呦呵,扬州小厨就是她……
在阁楼上寻找许士程之前,陆江离换了副严肃的表情,为的就是先声夺人。
许士程见她过来,忙不迭给她换了一杯热茶。
“扬州小厨女扮男装,你不会不知道。”陆江离的说话声中沾了拷问的语气,许士程闻言挪身往窗、笑着看她。
“嗯,我知道。”
陆江离缓缓点头,见许士程懒洋洋地眯眼休憩,一把揪住他的耳朵。
“姑奶奶!”许士程被雷劈中似的,“唰”的一声由她揪起来,小二们前脚放下菜、后脚就好奇地打量许士程,他注意到这几道目光,压低嗓音说:“疼疼……你轻点儿。”
陆江离抬眉示意他们去忙,对许士程说:“雇佣女子仅需要花费雇佣男子一半的月钱,你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响。”
许士程边揉搓左耳朵,边解释:“那你可就是错怪我了,我雇佣她也是为了她的生计。”
许士程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得以确认陆江离的情绪是比刚过来时稳定了不少。
他先是凑近对她说了一句:“常言道无奸不商,你却不一样,不像是个能行商的样子。”
陆江离斜睨他一眼,许士程掩住唇笑,惹得陆江离又羞又恼。
“说正事。”陆江离字正腔圆地说道。
许士程清了清嗓子,贴近她的耳朵说:“她孤苦无依,又不会说话,我看着可怜就从波斯商人的手里买回来了。之所以让她着男装,还不是因为她没有户籍,若是为人觊觎,难免巧取豪夺。”
空闲厢房内,陆江离找到了蜷在角落里细嗅日光的宋荷。
“你来,我带你出去转转。”陆江离俯下身,伸手要将宋荷扶起。宋荷有些吃惊,一直盯着她看。
陆江离身侧是半扇推开的窗棂,日光照在她后颈、照在无暇顾及的发丝上,宋荷看不清她的脸,却听得真切。
想到此招不成,陆江离又唯恐忽然蹲下会吓到宋荷,于是坚持俯了半天身,唇边的笑没有中断过一刻。
宋荷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于是甘愿让陆江离将她从原处扶起,这样她才慢慢在朦胧中看清她的脸。
真美,像娘亲讲过的故事里的天仙,宋荷想。
陆江离牵住宋荷的手,一步一步地往阁楼上走,许士程就倚着红栏杆催促她加速。
宋荷看见陆江离朝许士程使劲臂力扔了什么东西,接着冲她提了提裙裾,意思是上楼要小心。
“好你个陆江离,敢耍我。”方才陆江离手里并无东西,不过这向上抛掷的动作倒实实在在地骗过了许士程。
宋荷被店小二叫走后,陆江离问许士程:“沈卫檀呢?”
“眼下的朝廷局势足可谓是波诡云谲,他身处其中,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前来。”许士程给陆江离递了一颗黑棋子。
朝廷局势动荡,陆江离并不知晓,也无从得知,于是捻棋的手在空中停了好半天。
良久,许士程看见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朝廷局势动荡,不如我先带他回家种田。”
许士程手上的棋子一下子落在了棋盘中,他瞳孔微震、后来停住了。
想来此言于他冲击不小。
陆江离垂手放松时,许士程蹙眉问她,“你认真的?”
她又在心里回味了一番方才的话,郑重地点了点头。就像许士程昨日说过的——她为人和善,见不得人不好。
其实陆江离很清楚这只是他的“客套话”,他也曾见过她杀人,那样子可是与现在大相径庭,她不总是和善。可她总甘愿为朋友做些什么,甚至包括带沈卫檀回家种田。
多一个人松土、栽种、灌溉、除草、收获……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多一个人也热闹,陆江离想。
不知他愿意否。
……
“臣死谏。”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彻金銮殿,引得沈卫檀等人纷纷侧目。
敢再谏言皇帝架空皇后、过于宠爱皇贵妃的,上官仪是第一个。毕竟朝中人人都知道,陛下早就告诫过群臣——后宫之事前朝不得干涉。虽然陛下此等行为,的确影响了对官员任免的态度。
只见上官仪手持玉笏、一个左移步便往皇帝跟前去了。沈卫檀早在殿外就听他说过要参奏的内容,只是稍稍抬眸观察局势,脸上毫无表情。
“宰相方才说要死谏,”唐景帝右手握拳、手臂撑住头,皱紧眉头望向殿中的臣子,“朕觉得——勇气可嘉。”
沈卫檀与身旁那位三品大员站得笔直,他瞭眼看了看皇帝,忽然弓下身,用手中的玉笏碰了碰沈卫檀的腰。
“……”沈卫檀侧目看他,眼中带着疑惑不解。
他向沈卫檀眨眼,沈卫檀百般思索,才恍然想起他叫杜如祯,性子极像陆江离。
忽见高堂之上飞来一方令箭,杜如祯一个惊慌险些扎在地上。
沈卫檀举目,发现这箭矢之地并非他二人,反而是大胆直言的上官仪。
皇帝所言,沈卫檀过脑即忘,杜如祯尽收耳底。
杜如祯站得笔直,嘴唇却不住地哆嗦,仿佛随时都会说出那句——微臣惶恐。
沈卫檀同样心中忐忑,只是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群臣静默良久,唐景帝坐直身子,挥袖道:“退朝。”
杜如祯摆弄帽翅时,沈卫檀顺着朝臣们退去的方向出了金銮殿。上官仪踉踉跄跄地走,沈卫檀与旁人交谈时,他就闷闷地跟在后面,再没了往日的抖擞精神。
踢踏的脚步声入耳烦躁,沈卫檀与几个官员一个接一个地侧目看上官仪,眼中是难掩的恭敬与惋惜。
没有人能相信,一个为武唐鞠躬尽瘁的老臣竟会被皇帝数落至此。倘若他们是上官仪,恐怕当下就会撞到柱子上一了百了。
人家都说“武将死沙场,文官终死谏”,可这千古留名的“好事”真真到了眼前,任谁都要考量三分。
沈卫檀与几位官员行礼送上官仪,他正了正衣襟还礼。待他走远,沈卫檀恍然想起他未见杜如祯的身影,于是作别众人,在寒风里等这位“青涩”的官员。
杜如祯今日所站的位置,本应该是其父杜莘的位置。不过数月以前,工部尚书杜莘因亲自考察陇西水患,被碎石砸中,不幸殒命,朝廷因此破例将其子升为三品官员。
“沈大人,您这是要往何处去啊?若是得空,不如到我府里坐坐。”杜如祯赶上沈卫檀,和他搭话说。
“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今日,实在是不方便。”沈卫檀面露难色道。
杜如祯怔忪片刻,没忍住继续追问他。
沈卫檀抬眼望向宫门处,徐徐说道:“沈某急着赴好友之约。”
杜如祯眼巴巴地看沈卫檀往宫门外走了。
良久,杜如祯在马车中用手指着自己,自言自语说:“我不算是他的好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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