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再次扭曲。
军营。
人声嘈杂,男人们熙熙攘攘包围整个擂台,探长脖颈伸直了眼。
魏五一身轻装,扎着男儿发式。
岔步背手扬声喊道:“领陛下口谕,设擂比武,今日若有人能打赢我,军内官升一级,并且,我自掏腰包亲自递上一百银。”
此话一出,男人们讨论得更激烈了。
“她说皇帝口谕就皇帝口谕?”
“她还能管升官?”
“她谁啊?”
“听说是秦家人。”
“秦家不是为国捐躯了吗?”
“好像还剩一个姑娘。”
“哦,不会就是她放帖说要领兵打仗吧?”
“这事出来这么久,她没被抓了去,十有**真的吧。”
“不是吧,一个女人打什么仗,瞧她那样,绣花都要扎手。”
魏五站在台上,坦然面对所有目光。
恰时有人高声叫道:“老子不打女人!细皮嫩肉没意思。”
“是吗?”魏五擎着笑,“你试试,看看谁细皮嫩肉。”
男人看她笑得张扬,嘁一声不搭理。
“不敢?”魏五说。
“怕你输了哭鼻子啊!”
“哈哈哈哈。”
见周围的人附和嘲笑,男人摸着自个络腮胡,不免自鸣得意。
“是吗?若是你哭鼻子呢?”
“我叫你爹!”
魏五话音未落,男人扬手叫嚣。
他在众人呼应下跨步上台,还不忘与台下的人互动。
“准备好了?”魏五微笑。
“好了!”
几乎是一瞬间,魏五一个旋身,使了七分的劲,飞腿一击。
“咚!”
络腮胡男子竟被踢开几米远,他握拳爬起。
“刚才没准备好!再来!”
拳头嘎吱做响,一个猛冲打过来。
魏五轻飘飘躲开,又是一个旋身飞腿。
“咚!”
络腮胡利索起身,不由分说又冲过来,这回学聪明了,直击魏五下盘。
魏五背手一退再退,退到擂台边缘,脚后便是柱子。
台下人叫好连连。
“打!打!”
络腮胡眼见胜利在望,拳头破风朝她捶过来。
龇牙道:“打得叫爹吧你!”
怎知魏五一个飞身,单脚点在柱子上,接连又是几个飞腿,只往男人面门招呼。
脚脚到肉,直把络腮胡踢得嗷嗷叫。
“别打脸!别打脸!”
魏五见他叫得够惨,最后一脚换成了踹,硬生生把高她一头的男人踹到擂台的另一边。
底下有人探手拍拍他,“接着打啊兄弟,一个娘们有多大劲。”
络腮胡费劲朝说话人看去,那人乍见一张青红色不成样的脸,一下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兄……兄弟,你这……”
看到这张脸的人都沉默了。
络腮胡口齿不清哭诉:“这娘们不讲武德!”
“一紫打唔的脸啊!”
话落,眼见魏五朝他伸手,络腮胡紧闭双眼,手脚并用向后缩。
台下有人看不下去,“姑娘别太过分啊!”
“得了,得了吧,还打什么?”
魏五扭头看向声源,那叫得最凶的男人反瞪,吊着眉毛气势汹汹。
魏五笑了笑,摊开手,却是一锭银子。
“虽然控制了分寸,但好像还是有点重了呢。”
这是反讽他才是细皮嫩肉。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这些治伤钱务必收下,莫要哭鼻子了。”
络腮胡咬牙切齿,但他实在是惧了这个女人,脸又实在是疼,一把夺过银两快步走了,仿佛在这台上多呆一秒都能要了他的命。
脸已经没了,钱得拿。
魏五对络腮胡愤愤的表现很满意,这就是她要的态度。
对她越不满意,打架才越得劲儿。
魏五抱手而立。
“比武者无论输赢,我都会奉上银子。”
“方才的兄弟是我随手拉上来的,打了他的脸是我不厚道了。现下你们来选一个如何,挑个厉害的?”
见台下叽叽喳喳,魏五添了把柴。
“谁还想来打得我这小女子,叫爹爹呀?”
此话一出,人群如烈火之中沸腾的炉水,嘲笑的,议论的,看戏的,各色的言语泼她一身。
她眼皮半阖,扫过台下各色的脸。
“我来和你试试!”
魏五挪去视线,见来人是个精壮的粗眉小伙,此时吊起两行炭条似的眉毛,眉间皱出的纹能搭上一个灶。
“姑娘家这样不客气,该管教!”
粗眉小伙自下抛上一杆红枪,两手一撑旋腿上了台,脚尖对着枪一勾一提,红枪上手,利落的动作和雄赳赳的气势惹得台下连声叫好。
“哦?”魏五也掏出腰间的弯刀,笑道:“是该管教管教。”
旁人还在嘲讽魏五愚钝,短弯刀根本进不了粗眉的身,台上两人连拳都没抱,抬手便过了第一招。
粗眉的枪接二连三刺过来,红缨残影,魏五躲来避去,就是不再接招。
“雕虫小技,连我一枪都接不住。”
魏五刀未出鞘,不听他的冷嘲热讽,拱腰躲开一枪。
粗眉见形势大好,瞄准魏五腰间便是一刺。
只那一霎,魏五竟翻身压在枪柄之上,两手抓住柄身,两腿借力后扫如飓风。
她的脚力众人都有所见识。够快够狠。
粗眉一时眼冒金星。
对方连武器都没用,岂不是瞧不起人?
“好你个小妮子,真是欠艹!”
魏五站在他侧面,嘴角如开场时一般微微勾起,轻松的样子,眼神却越来越沉闷。
点评他:“你的枪太软太弯,需得练练。”
粗眉骂了句腌臜话,吼道:“出刀!”
说罢先身攻来,魏五叹了口气,如前折腰避去,只这回出的不是脚,弯刀离手,顺势攀着粗眉的枪,旋刃如冷火,直奔粗眉握枪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粗眉松了手。
便是在这一岔,魏五飞身给了他一巴掌,枪跌下,红缨散乱,似萎蔫的焰火。
“啪!”
人声俱静。
粗眉不可置信地看向魏五。
魏五引上他的目光,淡淡道:“连武器都能舍弃的人,不配做我儿子。”
“你!强词夺理!”
魏五笑了,问:“强词夺理是什么意思?”
粗眉说不出来,嘴上好似被扎满了刺,张也不是闭也不是。
最后憋出一句:“老子不服。”
魏五听罢点点头,“还打吗?”
粗眉正是双目喷火的兴头,说打便打。
他的手脚比络腮胡灵活不少,魏五也不免认真起来。
他要攻,魏五便躲。
他以为魏五要出脚,压住下盘,魏五却跳起往他门面送上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管教你不应该看轻对手。”
他以为魏五要出手,抬臂准备接招,魏五却一脚踹过来,趁他吃痛,又送上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管教你不应该看轻女人。”
魏五化守为攻,拳脚皆是又快又狠。
粗眉受了教训,怎么都要护住脸,好不容易逮住魏五招式有了差错,举拳甩去。
怎知魏五指尖轻轻捏住他的虎口,旋身贴近,抓着他手臂便是一个背负投。
粗眉比魏五高大半个头,“咚”得一声,整个人被魏五掀翻在地,脸朝下。
魏五蹲下看了看他,在他背上点了几个穴位,好歹是把鼻血止住了。
“还有谁想管教我?”
台下又是议论纷纷。
“陛下怎么会钦点她领兵?”
“女人而已。”
魏五扶着台柱,安静观察每一张面孔。
其实皇帝并没有颁旨让她领兵打仗,但有时候人就是如此想象丰富,加上人云亦云,思维便很容易牵着走。
他们知道魏五放出的接替秦家的言论,又听她如今说领陛下旨谕,还说升官的话,于是联想得就妙起来了。
这正是魏五想要的,便是两边瞒又如何,她什么都没说,是人心自测。
“你们可服?”
人群默了几秒,爆出一个声音:“不服!”
然后是此起彼伏的“不服”。
但是不用着急,人心是愚顿的,大多数人只是附和而不是思考。
说是“不服”,可没有一个人愿意上来。
他们知道,络腮胡和粗眉都打不过这个女人,自己去也是徒添伤,大家只想做枝头看戏偶尔随群鸣啼的鸟,可不想做茫茫雪里兴致冲冲的红狸。
当然这个营也是魏五特意挑的,偌大的军伍里,比她强的人自是有,一个一个拉拢不可能,她要借这些人,让更多人在心里给她加戏。
在此起彼伏的“不服”中,魏五将弯刀甩手一飞,命中对面台柱。
“讲完了吗?”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魏五走过去单手拔下弯刀,举起来。
银色的刀身发颤,在阳光下反射出细腻的光,刀柄的磨损也一清二楚。
魏五介绍道:“这是圣上赐予大将军秦恪卿的弯刀,当年秦恪卿二退敌营空手衅侓国主将,大获全胜。圣上大赞,赐律国弯刀一柄。”
人群复又沸腾,魏五仔细听着每一句“略有耳闻”,不知道什么滋味。
“秦将军我知道,你说这些又如何?”
“我是秦恪卿之女,父兄皆为国许身,如今战事又起,我魏国英勇之辈自当挺身而出!”
人群里讨论声时大时小,突然有人“呵呵”笑道:“英勇之辈?你说的是自己吗?”
魏五也笑:“我说的是每一个爱国的魏国人。”
“至于我,十岁可举石,十三入过伍,十四过漠地,十五穿杨于百步之外,生于武家,不敢懈怠。自认堪当领军人物。”
又是“呵呵”声,此起彼伏。
“尔年岁几何?”
魏五也不避讳。
“十九。”
“那就是说,你十九还未嫁人。举石,入伍,穿杨,哪一件可以让你嫁出去?可悲。”
魏五朝着那人踱步过去,微微欠身,叹道:“确实可悲。”
“我这个小女子在关心国家之事,你这个大男人却在操心婚嫁。知近不知远,目光短浅着实可悲。”
他不以为意:“愚蠢妇人。”
魏五也不以为意,这世道是男人的世道,春风得意便叫娘,气急败坏又骂娘。
她无话可说。
但可以打。
“不如打一架。”
男人更怒:“打打杀杀出口成脏,难怪嫁不出去。”
魏五俯身贴近他,摆出一张红口白牙的笑脸。
“打不过直说。”
男人吹胡子瞪眼,换做是别的小女子,听他三番五次的“指点”,早该羞红了脸跑掉,哪像她这般厚面皮。
他冷哼一声,“曲都尉你可打得过?”
曲都尉魏五认得,是他爹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人在军中是个真性情,讲话又有些文邹邹,不是征战沙场的兵人面相,倒像读书破万卷又一腔沙场远志的秀才。
魏五对他第二个印象,是长得好看。
不说话的时候往跟前一站,配上羽扇最是儒雅。
但实力不俗,她见过曲柾从沙场回营一身血污的样子,头上的血混着腥泥,结成暗褐色的痂。
“嚓!”
他将手上的长戬插进地里,左臂夹住头盔,魏五看见他指尖的皲裂,那是人在极度干燥的情况下,加之被磋磨导致的裂口。
虽然他极力控制,但魏五依然观察到他颤抖的手。
可是厚重的铠甲脱下,他只受一点轻伤。
这是个厉害人物。
“那我打不过。”
“但是曲都尉比你大气多了。”她偏头望向人群末端,扬声叫出,“你说是吗——曲柾。”
众人皆是一愣,随她挪去视线搜寻了好一阵。
他们信服的曲都尉默默站在远处,穿着与普通士兵无异。
汉子们又肩挨肩挤着,曲柾被他们围起来,默不作声。
见此人群立马散开一个圈,无不抱拳行礼。
曲柾站的地方瞬时明亮许多,他仰头眉眼弯弯,与魏五对上眼,刹那之间恍如冰原雪止,云消日旭。
怎么看也不像个持枪拿刀的武将。
“见过秦小姐。”
魏五发笑,举步朝他走过去,到底没有应这句“秦小姐”。
“曲都尉,好久不见。”
曲柾不说话,也微笑。
魏五知道他心里对自己这些天的做法并不赞同,甚至于是抱着看戏的姿态。
“上次见您,还是六年前,如今曲都尉是一点没变。”
众人还以为是寻常寒暄,魏五补充:“还是都尉。”
“你说什么!”旁边的将士闻言暴起,“以曲都尉的本领,当个镇北将军也是绰绰有余的!”
“你这个不识相的,也就是曲都尉对你客气!”
曲柾抬手制止其他人说下去。
如今好戏也看完了,正打算找个理由离开,魏五却应和那人的话。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曲都尉别说四征之列,左将军也是当得的。”
曲柾一愣,想纠正这话说不得,魏五又抢过话头。
“我当然识相,不识相的另有其人。”
“其人”是谁,在场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
曲柾忙抱拳,“这话说不得。”
“我说什么了?”
听魏五不以为意,曲柾抬眼,两人视线撞在一起。
魏五笑意更盛,道:“曲都尉——惶恐?”
曲柾又不说话了。
魏五便自顾自说着。
感慨道:“曲都尉没以往健谈了啊。”
“小女子我还记得全瀚三年,曾和都尉在阿父营帐见过面。那时您豪情万丈,自诩沙场英郎,谁人不识君。”
周围的将士眼观眼鼻观鼻,各想着都尉还有这样口出豪言的时候。
曲柾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波动,“都是年少轻狂。”
“曲都尉现如今也不老,正逾弱冠。”
曲柾知道魏五话里有话,“秦小姐想说什么?”
魏五偏不说明白,只道:“父亲走后,哪来的秦小姐。”
话锋又转:“曲都尉近来应当很忙吧?”
“我前天入宫,听闻军用又缩减了大半,想来都尉为这事才频频进宫的吧?但是陛下想必不会同意,都尉怕是少不了碰壁。”
这番话里有太多信息。
魏国城池失守,秦恪卿死后,曲柾既无官升又无军饷,困囿于这偌大的京城,处处碰壁,折了一身骨,甚至于连见陛下一面都为难。
而她魏五作为秦家人,见得到陛下,尚有一丝希望拿到军饷,重振军心。
见曲柾不说话,魏五说:“阿父常与我提起您。”
曲柾睫毛颤动,“将军说什么?”
“说您是可造之材,是魏国未来的大将,是……”
魏五搭上他的肩,“沙场英郎。”
曲柾扯动嘴角,不知是哭是笑。
喃喃了一声:“将军。”
“曲都尉还记得阿父,阿父也当心宽了。”
曲柾失神,“是吗?”
魏五见他眼眶微湿,拍拍他肩膀,“自然,阿父心底把曲都尉当自己的儿子,对您的期望,与对我两位哥哥的期望无甚不同。”
魏五都这么说了,曲柾心下明了。
故人已故,尸骨无存。
将军走了,两个儿子也身死,魏五想让他助一臂之力,可她是女儿身,如何领军?
魏五看出他的想法,“曲都尉?”
“我记得父亲当年送过您一匹汗血宝马,不知这马如何,与您征战沙场可有怯懦?”
“将军送汗血宝马自然是极好,是世间少有的悍马,岂会怯懦?”曲柾道。
“哦。”魏五故作恍然,“我还以为这匹母驹会比公的差呢。”
曲柾愣了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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