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狗人生,风声漫长

“笑。”

她这样回答。

曲柾嘴角的笑悄然隐去,又惯性拉起。

“不好吗,笑。”

魏五探出一根手指,“假。”

“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看着旷然,其实心思百转。”

她评价道,指尖数起天上的星子,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于是偏头问:“兄弟你谁?”

曲柾顿了顿,答:“小米。”

“小米啊。”魏五迟缓地,将右手手背搭额头上,“你觉得呢?小米?”

“小米”沉默几秒,转而问:“那你讨厌他?”

“啊?”魏五道:“不讨厌呀,他笑便笑,哭便哭,怎么都不关我的事。”

“我只是,觉得他太有目的。”

“那你……”

“别!”魏五摆手,“别这这那那了,小米你今天话好多。”

真是奇怪,喝酒只是把魏五眼睛和脑子喝醉了,嘴还清醒着。

说到曲柾,魏五记得他以前没那么多笑的,少年目光赤诚,心有壮志,昂首挺胸大啖时政,还带着读书人的儒雅与纯粹。

六年了,曲柾变了,若说哪里变了,魏五说不细,也未曾细究,只看他嘴角常常挂着笑,像蟾蜍套了金壳,壳不是自己的,是用来展示给其他人看的。

总之,索然无味。

他给自己上了层套,使得他嘴角的友好变得不真实了。

魏五谈不上讨厌他,曲柾也曾为她说过话,她能够和他与子同袍,却无法全然刨腹交心。

“而且他笑起来,很像,很像在模仿……”

“秦浩之。”曲柾补充。

秦府长子——秦浩之,文武双全,不世之才,皇帝宠幸之,一时风光无两,在世承秦老将军的爵位只两年,染恶疾而亡,年二十二,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突然说到这个名字,两人俱是沉默。

曲柾低头,揪住一棵草,小心带出它密密麻麻的根系,沾着微润的泥,紧接着下一棵,又一棵……

月色无波,沉默到他都以为魏五睡着了。

“我有个妹妹。”

这话说得突然,魏五眼珠往声音的方向挪去,夜色里,只有月亮清晰,连小米的脸都看不清,但是她发现小米长大了,壮硕了些,这令她颇为欣慰。

一年过去,第一次听小米说家人,于是她便也认真听。

魏五等待着后文,却听他轻轻说了两个字:“死了。”

风声漫长。

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实在过于贫瘠,讲了开头以后,却发现草草二字就可以描述完她的一辈子。

“你也许不想听,魏五,你出身好,后有父兄上有陛下,你不会想听平民臭虫的事。”

魏五眨眨眼,风吹得眼睛发涩:“你想说吗?”

没听见回答,又道:“想说就说,心思那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是写话本的,别瞻前顾后累着自己。”

“或者”,她打了个哈欠,“当我是个屁。”

她抬手拍拍曲柾的背,愉快道:说吧!”

于是他说起阳光灿烂的村庄,欢欣的麦田,狗尾巴草挨着长,连风都热烈。

他说见过一个叫三狗的小孩。

面对其他小孩的欺辱,三狗什么都不说,怯生生站着,夏天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他缩着手,不得不将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还得轮流换着来,不然脚底烫得他根本站不稳。

三狗刚死了爹娘,亲戚们抢走了他的房子田地。

三狗浑身上下,只剩一个包子了。

“你命不好。”

亲戚对三狗这样说。

“三狗!过来!”

村里的小孩找到他,一个个被大太阳晒得脸通红,笑容无邪。

三狗走过去。

他们一下将他按住了,说:“给我们骑!”

甚至为了谁先骑三狗而差点打起来。

他们抢走了三狗的包子,三狗陪他们玩了一下午。

孩子们累了,三狗的包子也没了。

“你命不好。”

小孩对三狗这样说。

晚上三狗只能睡墙角,他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会冻死。

墙角的主人这时候却出现了。

三狗知道他,父母在世时,他经常来串门,对三狗笑过。

可是男人狠狠压下眉头,踢开三狗。

“别挨着我家的墙,你命不好。”

三狗太小了。

他出生在这个村庄,从来没有想离开。

他学会了吃野菜。

如果不小心吃到有毒的,就昏在山上。

反正总会醒过来。

命不好?三狗不信。

因为他吃了那么多有毒的野菜,从来没吃死过。

可是有一天,三狗连野菜都吃不上了。

听说是地主家的小公子,被他的命克住了。

现在虚弱不堪,病入膏肓。

三狗没想到自己的命会伤害别人,他觉得难过。

村民们都说,三狗出生以来,雨水也少了,庄稼也矮了,夜里狗也吠得多了。

总之他克全村人。

“他命不好。”

大家一致决定,烧死他驱邪。

那年,他十二岁。

但是他没死,用尽一切办法逃掉了,他惧怕死亡,他曾经有三个亲人,都死了。

对于死,三狗有强烈的认知。

三狗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可是他当时不会知道,地主家的小少爷根本没病。

只是他想要某个新奇物件,地主嫌贵没给他买,耍起脾气吓唬人罢了。

三狗长到十二岁,还穿着他八岁的衣裳。

本就破破烂烂,后来被火燎了,不堪入目。

他不知道走了多远。

看到路上有好几具尸体。

不知道生前是乞丐还是逃荒的。

三狗给他们挨个嗑了头,扒下一套衣服穿上了。

嘿!比他自己的衣服好太多了!

我命也还是挺好的。三狗想,我有衣服穿。

但是三狗饿。

三狗一直在走,不知道又走了几天。

天降大雨。

三狗倒在荒野。

他一边想,看啊!我没有让雨水变少,看啊!下大雨了!

一边又想,刘三狗今天睡在这,不会有人赶我走了。

三狗还是没死成。

雨越来越小,他好难过,他希望雨越大越好。

三狗攒了点力气,继续走。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觉得应该走。

没有走很远,居然看到一座庙,有点破,但是够大够干爽,这是三狗进去过的最好的地方了。

三狗小心地看供奉的神像。

原来是菩萨!

菩萨的供奉全是米糕。

只是这些米糕早变色发霉了,一碰就成渣,绿的黑的混在一起。

三狗太饿了!

他觉得这辈子没有这么幸福过!

三狗边往嘴里塞米渣边磕头,磕着磕着就哭了。

哭累了,又蜷缩在蒲团上睡着了。

可是三狗没睡多久就又被踢醒了,一群壮年的乞丐,说他占了他们的位置。

三狗据理力争,他说他很小,一点都不占地方,他说菩萨庇佑每一个人。

无论他说了什么,他最后都被打得很惨,三狗手断了。

他一开始求菩萨显灵,求菩萨救他,救救他,可是菩萨听不见,他只好喊“爷爷们,饶命!”

这比菩萨有用多了,他们只打断了他的左手。此后,这只受过伤的手对天气格外敏感,并且只要他情绪波动太大,手还会不受控制颤抖。

三狗懂了,求菩萨没用的。

但是在三狗十五时,遇了贵人,撞大运做了那贵人的侍从。

贵人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公子,来这里求学。他听人说,贵人天人之姿,文笔卓绝,只需再读几年书,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哦——原来人的出路是读书!

三狗恍然大悟,于是跟着贵人学读书,只敢偷偷学。

几年后,贵人走了,没有带上三狗。

三狗不伤心,他要读书,要读个出人头地,读个封侯拜相,读个翻身的机会。

可是他又听说,贵人回去就承爵了,哪要费力考功名呀。

他只是听着,他知道贵人读书也很用功,就算没有回去继承爵位,也能有所功绩。

可是后来读书也不行了,他没看见读书人的威武,他只看见成千上万的读书人头破血流,命比纸薄,为了争一个随时掉脑袋的官,没必要。

他做了一个决定,十九岁,去当了兵。

这个决定是对的。

当时朝堂被几个阁老掌控,崇文轻武,但是陛下不是,他看出来了,他知道的,皇帝在等机会,他也在等。

二十多年,他已经没了那种,期待靠钱靠官靠神仙来改变命运的痴望。

他要的是……

信菩萨不如信奉君王。

但是曲柾和魏五讲的时候,只讲到——“三狗撞大运做了那贵人的侍从。”

“然后呢?”

“死了。”

曲柾清楚,不想继续说下去的故事,主人公死亡就是最好的结局,况且,少有人会真的满意,一个开局悲剧的故事,结尾转喜,那太没有“情怀”了。

故事讲了好长,潦草讲完,依然很长,曲柾以为魏五不会听,至少不想听,但是她撑着脑袋,一双眼透着亮。

她没可怜三狗的身世,也没有骂行恶的其他人,她的声音织进风里,带着微醺的酒气,说:“三狗有你记得,真好。”

她不重复从前,不施舍同情,只看着眼前人,感慨道:“你还记得他,真好。”

曲柾嘴唇微张,复而仰头笑,笑容愈发大起来,像是紧绷的鼓皮,被撞开一个裂口,鼓槌敲上去,没有声音。

月光被风吹成酒雾,雾弥了眼睛,一眨,化水成流。

“我都快忘了。”

都快忘了那样卑微又充满希冀的三狗,挣扎着,兜兜转转,求生,求路,求幸,结果什么都求不到,只好死去。

他记得贵人的结局,这是一段少有人知道的秘事。

但他更加深切体会到,有了高位者的宠幸,才有权利,才能生,万物皆可得,若失之,则死。

人生如风,无可追寻,只有风声漫长。

“你不会忘的。”魏五说。

曲柾笑了笑:“可能吧。”

“是一定。”魏五笃定道,“你说你快忘了,但是你却还记得那个村庄热烈的太阳,烫脚的石头,睡觉的墙角,那件衣服,荒野的大雨和菩萨庙……”

曲柾有些听不下去,他挂着一张笑脸,问:“你到底醉没醉?”

“啊?”

魏五迟缓地扭过头,不悦道:“小米,怎么和将军说话的。”

她小声哼哼:“这个语气,将军我不爱听。”

曲柾的笑也挂不住了,他展开盘起的腿,一下往后倒在地上,背对着说:“不爱听也要听。”

魏五打了个哈欠,似乎没听见。

“都尉!将军!”

远远有人举着火把找来。

曲柾腾一下坐起,又拍拍魏五,让她起来,魏五赖着不起,他只好低头凑过去,犹豫着小声说:“你别讨厌他。”

然后往火把的地方走去。

“谁?”魏五迷瞪问,但是人已经走了。

大概半盏茶时间,曲柾回来,“快起来了,回军营,不然被小兔崽子扛着你回去,你这个将军就要丢脸啦。”

魏五冷哼,眼一闭。

“不怕。”

曲柾:……

没办法,咬牙把魏五拽起来,拖着也要拖回去。

本来想吹风醒醒酒,哪成想睡上了?

“以后不让你喝酒了。”

魏五又哼哼:“你管我。”

“你平时酒量怎么样?”

魏五状似想了想:“呃……不知道。”

“不知道?”

“对呀,平时我又不喝酒。”

曲柾头都大了:“我的错。”

“不不不”,魏五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是我自己想喝的,干嘛要怪你。”

曲柾叹了口气,又听她说:“怪姓曲的吧。”

姓曲的:……

“哈!开玩笑啦,都尉是个值得尊重的人物。”

“小米,你好好跟着他,他虽然是笑面虎,但功夫不错,会打仗,会用人,你跟着他,不会错。”

她顿了顿,低声接着说:“比跟着我好。”

“为什么不好?”

为什么?魏五想笑,苦涩的重量压倒她想扬起的嘴角,她笑不出来。

“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曲柾于是不问她的事,转问:“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魏五已经到了营帐门口,听他这么问,撩起帐帘的手放下。

两侧火把正是旺茂的时候,比月光温暖多了,魏五偏头眯眼看他,眼里醉熏的酒雾好像被火烤掉了。

她弯眼道:“别死就好。”

“在一切结束之前,别让自己死掉。”

魏五重新掀开门帘,在曲柾又要接着说之前,二指抵住他的肩胛,点了点。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活着,本就不容易,何况身处战争中。

没有丝毫留恋,魏五向后摆手,“走吧。”

如果可以,他们有不止一种人生,战争真正的归宿,从来都不是胜利或失败,而是活着和死亡。

朝堂之上,弹劾魏五的人越来越多,传得前线的将士们都略有耳闻。

但是魏五知道,她这把剑对皇帝而言,是当下最趁手的兵器,有皇帝撑腰,弹劾的罪名,暂时落不到她头上,所以不必在意。

她也知道,皇帝这些年有了自己的势力,却还是不够,远远不够,朝堂大多数老臣,和徐阁老站一头,徐三朝元老,避战,敛权,万人之上。

以后如何,她也无法控制,至少现在幸免于难。

她不在乎怎么说,她有无法舍弃的夙愿。

谩骂,侮辱,以谣传谣,不理解,避无可避;威胁,弹劾,家仇国恨,身处权谋漩涡,退无可退。

那个篝火欢欣的夜晚,成为痛苦的战役中,极其短暂珍贵的安宁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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