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今烧得浑身发软,仍被眼前一幕吸引。
这三伏天女人裹着黑色小香风,踩着恨天高,脖子还系着条碎花丝巾,头发染得深黄,手腕套了三串金手镯,举手投足叮当作响,反观显得她身旁衣着正常的男人被衬得有些黯淡。
女人率先开口:“这段时间我老被噩梦缠得睡不好,大夫你赶紧给开点药。”
旁边男人瞥见绿豆的瞬间三角眼猛地吊起,两排大黄牙几乎要戳出嘴唇:“嚯!这不是咱们班的绿豆蝇吗?”他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什么时候躲在这抓药当大夫了?”
绿豆停下手中的活,“坐那吧。”他起身去洗了个手,在女人对面落座,三根手指刚搭上她的腕脉。
男人盯着把脉的绿豆的动作突然怪笑:“你还挺有本事啊绿豆蝇,当年次次考试垫底的吊车尾,现在倒有模有样学你爹当起中医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脑子,能看懂《黄帝内经》?”
绿豆头也不抬:“罗谚你扁桃体发炎的老毛病要不要顺便开两副泄火药?”说完他又对池今说道:“体温计拿出来吧,看看多少度。”
还没等罗谚扯开嗓子回呛,女人涂着酒红指甲油的指尖划过他手背:“你摸摸,是不是凉得像冰?”话音未落,池今沙哑的声音从一旁飘来:“39度1。”
绿豆把脉的三根手指收回,对着对面女人说:“脉象乱动还怎么测?真当医馆是你发骚的地方?”说完他拿起手机给裴昨发去信息:【池今高烧在我这,你在不在店里?】
女人鼻腔里溢出一声轻蔑冷哼,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着晃动恨天高,“自己不会看还怨客人?就这破地方能看出什么好大夫?你这地还不如我家楼下宠物医院看着敞亮。”接着她突然撅起涂着烈焰红唇的嘴,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挂在罗谚身上,手指戳着他胸口娇嗔:“都怪你!非要来这种犄角旮旯,我说去同仁堂看老大夫,你偏不听!现在好了,看着就不靠谱......”
罗谚敷衍地拍了拍她后背,语调里掺着三分安抚:“随便抓点药就走了,听话。”说着转头冲绿豆撇了撇嘴,下巴一扬:“快点弄,我们还有事。”
随后罗谚开始百无聊赖地在店内晃悠,突然他的目光像狼盯上猎物般死死锁住眯眼查看体温计的池今。
他舌尖顶了顶腮帮,眼神死死勾住少女单薄的后颈,又开始在她身上肆意打量,转头冲绿豆嗤笑一声:“绿豆蝇行啊,赚点臭钱就开始养金丝雀了?这丫头片子细皮嫩肉的,看着还没成年吧,你这是打算吃嫩草,还是准备违法犯罪啊?”
绿豆抄起桌上的计算器就朝罗谚砸过去:“你动她一下裴昨能把你骨头都碾碎了喂狗!”
罗谚被计算器砸得脑袋一偏,很快又挺直身子,歪斜的嘴角扯出下流的笑:“裴昨的人啊?”
他故意拖长尾音:“听说裴昨那孙子高考第二天跟人干架,后来都没念完那破大学就窝在对面修车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今天老子特意绕过来会会他,结果铁将军把门——”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欺身逼近池今,腐臭的气息喷在池今耳畔:“不过现在见不见他也无所谓了。”男人泛黄的食指挑起她一缕发丝,“这么水灵的玩意儿,是给他修车用的还是暖被窝用的?”
听到这些话池今脊背绷紧,膝盖不自觉蜷缩向内。
她先试图与逼近的罗谚拉开距离。体温计在掌心攥出冷汗,当腐臭气息笼罩头顶时池今胃里翻涌的恶心几乎要冲破喉咙,即便如此她仍然咬着发白的下唇,硬是没让自己别开眼,反而借着这股不适感用仅存的力气撑起身子,仰头对准他发灰的下巴,哑着嗓子淡淡道:“所以呢?就算裴昨在阴沟里烂成泥,也比你这种靠践踏别人刷存在感的窝囊废强上千倍。”
罗谚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眼底腾起阴鸷的火光。他一把揪住池今的衣领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池今撞得椅背发出闷响,脖颈被布料勒得生疼,绿豆见状立刻上前抬起膝盖狠狠撞向罗谚后腰。
女人慌忙搀起倒地的罗谚,突然转头朝着池今恶狠狠推去。被烫得浑身发软的池今踉跄两步,险些栽倒。
池今本就睚眦必报,何况听到他们编排裴昨的坏话,更是怒从心起,摸出手机就要拨报警电话,号码刚按一半,那女人突然扑上来,像头疯兽,猛地夺过手机,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脆响里,手机直接散成零件。
池今被这声巨响惊得猛地一抖,条件反射往后退了半步,那女人则慌不择路地躲到罗谚身后。
罗谚他自知不是绿豆的对手,从高中那时候打架就打不过他和裴昨。他泄愤般踹向茶几,即将熬好的砂锅应声坠落。
女人尖叫着连退数步,滚烫的药汤溅在罗谚裤腿,还有几滴正巧泼在池今小臂上。
就在这短短十分钟内,整个小医馆变成了战场。棕黑色药汁带着未化尽的药渣轰然泼洒,升腾的热气里还飘着最后一丝即将熬透的苦涩。
裴昨本是接到消息来接生病的池今,可他推开门,入目是满地狼藉,药汁横流,还有个老同学在此。
他大步流星穿过狼藉地面,抬手按住罗谚肩膀,声音压着戾气:“闹够没?”
罗谚梗着脖子回头,撞进裴昨沉得要结冰的眼神,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裴昨没管他,转而走到池今面前。
高烧将池今的脸颊灼成两团病态的绯红,连耳尖都泛着透明的烫意。被烫伤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她却像失了痛觉,只是睁着蒙着水雾的眼睛,茫然地与裴昨对视。
裴昨喉结重重滚动。他抬起手背在池今发烫的额头短暂停留,她脸颊上的小红点愈发明显,又扫过她胳膊上的几片小红印。
下一秒,他直接扣住池今的手腕,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接着弯腰捞起墙角雨伞撑开,牵着她快步离开。
裴昨将人塞进副驾驶座,自己转身冲向驾驶座。池今坐在车里,看着后视镜里小医馆飞速倒退,像被甩在身后的一场荒唐梦。
夜色深沉,浓稠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星光落在车窗上。
池今自从到上海后便一直活在温室里,周遭尽是鲜花掌声。刚才狼藉的场面对见过大风大浪的裴昨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可落在她眼底,明明只是老同学相见,却像坠入噩梦深处。
她蜷在副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昨泛着冷意的侧脸。裴昨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不难看出他在竭力压制着情绪。
这张曾朝夕相处的面孔此刻一脸冰霜,池今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暴雨仍在肆虐,四下寂静得诡异。
豆大的雨滴砸在车顶,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击,在密闭的车内回荡不休。
车窗雾气氤氲,池今突然伸出食指,在玻璃上艰难地勾勒出个歪歪扭扭的圆。指尖拖曳的痕迹洇开一片湿润,尾音也浸着热意:“哥哥,你看月亮。”
也许是烧糊涂了吧。
亦或许,是在哄他。
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当着裴昨的面,用裴昨记忆里那抹清甜的嗓音喊他哥哥。
雨柱从云层里直直坠落,街道在雨幕中彻底沦为空城。
路灯的光影随着车子前行忽明忽暗,池今苍白的脸庞映在车窗上。裴昨恍惚间觉得,身侧的人仿佛回到了记忆里那个扎着羊角辫、仰头唤他“哥哥”的年纪。
他别开眼,喉结上下滚动,将眼底翻涌的暗潮生生压下。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覆上一层温柔:“嗯,挺圆。”
他这人怎么睁着眼说瞎话呢。
玻璃上的“月亮”歪得不成形状,弧度残缺得连孩童涂鸦都算不上。可裴昨只望了一眼那团模糊的水痕,喉间却像被浸了蜜的细刺扎着。
这拙劣的圆,比记忆里任何满月都要灼人眼眶。
车窗外风雨如晦,将世界搅成一片混沌。而车内的温度始终稳稳裹着池今,恰似置身永不消散的暖阳之中。
池今靠在座椅上,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
雨声与汽车发动机的低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白噪音。池今被高烧灼得意识昏沉,心底生出的安全感却比任何时刻都清晰、强烈。
她歪着身子往裴昨那边倾,抬起头望向车顶,“哥,雨好吵,雨滴要掉到我头上了。”
裴昨声音像浸了雨雾;咬字比平时重了几分:“小时候有没有教过你?坐车要好好坐,不能动歪西扭。”
自在葬礼上相见后,他们彼此都默契地对儿时往事避而不谈,就这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池今动了动,屁股被什么硌了一下,她摸索着从屁股后面掏出根小棍子,雨夜昏暗光线糊成一团,烧得混沌的脑袋压根看不清。
“哥哥,这啥呀......”池今绵软语调混着鼻音,尾音黏糊糊往裴昨耳里钻,手上还把那根小东西往他跟前递,像只讨要答案的小兽。
裴昨迅速夺过那根塞进口袋,声音冷硬:“捡什么破烂。”
这一路上裴昨的车在雨幕里疾驰,到医院急诊时池今烧得昏昏沉沉,被他半抱半扶着往诊室走。
检查完后医生笔尖敲了敲化验单:“免疫力太差,现在又是换季,吹风受凉就容易反复发热。”
这点裴昨再熟悉不过,幼时池今多吹几分钟冷空调就会发起高烧,卧床三天不起。她的免疫系统仿佛天生脆弱,一点点温度变化都能轻易让她病倒。
按照医生的要求拿了三天的口服液和糖浆,又拿了烫伤的药。上车后裴昨扯开药袋翻出烫伤膏,池今垂着的手腕上方两三道泛红的烫痕晕开在皮肤上。他拧开软管,棉签蘸着冰凉的药膏轻轻按压,伤处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好在只是轻微泛红,并未起泡。涂完最后一处,裴昨又拆开了一瓶口服液,让她拿着喝。
池今不为所动。
他的语气像在哄小孩:“甜的。”
池今更是摇摇头。
她从小就对这类药物非常敏感,从乳牙还没长齐时抗拒果味退烧药,到中学捏着鼻子灌下三大碗感冒冲剂。她对甜味药剂的抗拒与生俱来,认为那些带着糖衣的虚假安慰远不及苦涩直给的踏实。
裴昨把口服液往她手边又递了递,声音沉下来:“不喝病怎么好?”
池今侧头躲开,声音发虚:“回家喝,家里有糖,含着糖能压味。”
裴昨看着她泛着红点的脸,最终妥协,发动车子。
到小区门口后,裴昨跟门卫打了声招呼,将车子开进了小区。
从电梯到入户,目之所及,三室两厅双阳台,全景落地窗映着城市夜景,全屋智能系统、设计师家具、艺术挂画,处处都是说不出的贵气。直到此刻裴昨才看清,池今这些年的生活远比他想象中优渥得多。
裴昨扶着池今回到房间躺好,顺手拉过床上那两床厚被子给她盖严实。转身去厨房烧了壶水,把口服液、糖浆和热水一起端进房间。
他把药和温水搁在床头柜:“糖呢?”
池今裹着被子闷声呢喃,露在外面的眼睛湿漉漉的:“在、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
裴昨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色糖纸,最上层放着池今前段时间新买的水果硬糖。他剥了一颗塞进她掌心,看着她含住糖才把口服液递过去,“喝完就睡,出了汗病就好了。”
这次池今出奇地听话,仰头喝完药便缩进被子里。裴昨轻手轻脚关了壁灯,正要退出房门,身后突然传来闷闷的呜咽:“哥......”他转身时,只见被子拱起一小团,“我指甲疼。”
裴昨又打开灯,走过去问道:“怎么指甲疼?我看看。”
池今从被子里伸出右手,因为这些日子左胳膊一直裹着石膏行动不便,久未修剪的指甲已长出月牙般的弧度,方才罗谚女友抢电话时女人手上的镯子冷不丁剐在池今右手食指指尖,将指甲劈成两瓣,微微的痛感到现在还在隐隐发作。
裴昨感觉从上次在医院碰面起,她似乎总与病痛纠缠不清。先是胳膊缠着石膏,又是找绿豆拿中药、发烧、烫伤,如今又添了新伤。想起小时候池今总挂着药味,摔了磕了就往他跟前凑。时光流转,可有些事好像从来没变过。
裴昨看见她受伤的手指,又扫过凌乱的床头柜:“指甲刀放哪了?”
“可能在客厅电视旁边。”池今将右手伸回到被窝里。
裴昨转身往客厅走。很快他折返,蹲在床边。
“伸手。”
池今伸出右手,裴昨骨节分明的手指虚拢住她到手指,指甲刀轻响。指甲刀贴紧甲面时他指腹会下意识抵住她指节,生怕伤到这截白皙的、又总带着小伤病的皮肉。
剪完右手,裴昨垂眸盯着她安静搭在被角的左手,喉结轻轻一动,声音低得像在哄睡:“另一只。”池今没应声,也不吵不闹,顺从地把左胳膊平摊在他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起作用了,池今感觉没有那么难受了,现在从指尖到发梢都漫开一层细细的麻。那些烫伤的刺痛、受到的惊吓正被这股温柔的麻一点点拆解,眼皮也愈发沉甸甸,要往下坠。
裴昨手掌的温度顺着皮肤爬上来,猝不及防地,童年某个潮湿的雨天撞进了池今的思绪。
池今记忆最深的痛,除了与裴昨和外婆分别,就是那年裴如把她独自留在毫不熟悉的环境,而自己拖着行李箱转身赶去上海的背影。
多年前裴如第一次带着池今回老家时,池今攥着衣角站在门槛边。饭桌前,白发外婆、舅舅舅妈,还有正在玩风车的小男孩同时看过来,陌生的目光像刺。
当时老太太三年前生的气早已经消了,见裴如带着外孙女回来,以为女儿终于悔过自新,要安稳过日子,谁知裴如只是回来将池今留下,过一段时间又要远走高飞。
老太太说她还不死心,裴如解释说上海发展势头好,打工能挣更多钱。裴秦飞双臂抱胸倚在门框,李娟低头抠着指甲,嘴角挂着嘲讽的笑。两岁的池今蜷缩在角落,看着妈妈泛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肩膀。窗外月色清冷,争吵声在整个房子内不断回荡。
那晚裴如和家人大吵一架,外婆认为她鬼迷了心窍,裴秦飞和李娟在一旁添油加醋,他俩都不愿意帮裴如照顾池今这个拖油瓶。
眼见争吵越来越尖锐,外婆让裴昨带着池今进房间,可惜关上门后两个孩子还是能清楚的听见从客厅传来的激烈争吵。
那会儿池今蜷坐在褪色的碎花床单上,她死死咬着指甲,下唇被咬出深深的齿痕,脖颈处细小的绒毛沾着冷汗,似乎像是知道房间外的争吵是因自己而起。
那时七岁的裴昨,目光牢牢落在池今身上。他从抽屉里拿出剪指甲刀,随后蹲在她面前。
“伸手。”男孩对她说。
小池今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撞进少年沉静的目光里。自从裴如因池越的事心烦意乱,已经有一个月没顾得上给池今修剪指甲。此刻她左手无名指的指甲已经劈裂,露出底下泛红的嫩肉,还被她咬得坑坑洼洼,显得格外狼狈。
一个月后的某个下着雨的清晨,还在睡梦中的池今听见行李箱的滚轮声一下子被惊醒。在这一个月里她每天都害怕妈妈会突然离开,此刻她日夜担心的事真实发生了。她拽着裴如的裙摆,大哭大闹不让她走,裴如狠心把她锁在了房间,世界被截断成两个冰冷的部分。
裴如最终还是没有带走池今。那天黄昏时池今发起高烧,外婆用毛巾一遍遍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她在迷糊中不住呢喃“妈妈”,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消散在渐浓的暮色里。
那晚裴昨坐在床边的木凳上,盯着池今烧得发红的小脸。夜风掀起窗角的旧报纸,簌簌声响里,他攥紧衣角,终于俯下身,认真地唤了声:“妹妹。”
裴昨现在的动作与七岁那年别无二致。
那时的他蹲在妹妹面前,掌心冒汗,生怕剪伤蜷缩在床边的小女孩。而此刻他垂眸敛目,手中的金属刃口贴着她莹润的指甲缓缓游走,七岁时颤抖的手腕如今变得沉稳从容。
池今枕着呼吸沉沉睡去,裴昨低眸盯着她无意识贴在自己虎口的掌心,温热的触感漫上来,与记忆里的触感剧烈碰撞。他嘴角微勾,泄出半缕笑意。
当年那个因恐惧母亲离去而把指甲啃得坑洼不平,蜷缩于床边的可怜虫历经岁月沉淀手掌已经变得软嫩如棉,没有半道劳作的痕迹,圆润的指甲透着健康的粉。
昔日布满咬痕的小手终于褪去惶恐,盛满了被岁月呵护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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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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