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见如故

头发本来就没干,离妄又急匆匆跑入长廊。斜雨如乱针急重洗净红檀木板,积水形成相互交错的波澜,蔓延到离妄月白襦裙的尾巴处,浸湿的衣料襦裙黏腻扒在前胸后背,现在,没干透的墨发又被倾斜的大雨浇透了。

一语话落,时间几乎静止,等到海棠花仓皇地落尽,再一如既往地开始流淌。

离妄听着前人极快简略说明离去的情况,她双手无措地垂放在身侧,眉宇再难展开过。

喧哗的雨声在顷刻间淹没他尖锐的话语。

“要么别拦着我,要么和我一起死。”

少年的警告绝非耸人听闻,她身为猎鬼师,一时放纵玩心,没有察觉到逐渐逼近的鬼气。

温栖徵眼眸沉下去,脑海抱着“就这样吧”、“不能再继续纠缠了”的自言自语,擦肩离去。

离妄听着,像诀别。

他快步窜梭在雨幕里,孤身一人。

徐知羽手扶在后脑勺上,望了眼离妄,言语不自然地流露出傀意:“我们都错怪他了。”

他见离妄点头后却没有说话,心里琢磨着把事情梗概捋清,理智地用三言两语指明他们帮不到忙的事实,更有点像宽慰她的意思。

那只霍乱冬莞的怨鬼心府深重,夺人身体后将周围全部斩草除根,不留下一丝隐患。大致能猜到它此次暴露与更换宿主有关。

这件事本是探囊取物,可怨鬼与温栖徵浮川一役,原身七窍皆失,再也不能拱它所用,它恼温栖徵损坏它的神魂,拖延它再次找人附身,令它暴露于九遥殿与巫越追击下。

它的原身生气耗尽,于是终日陷入暴露后被追杀的梦魇中,不得安眠。终于在怒火攻心下,狗急跳墙,视温栖徵为下一任宿主。

一役后,温栖徵身负内伤,灵力散尽七成,再遇怨鬼,他的胜算不到二成。他入画庵,设下七百种重境,说破就是鱼死网破。但遇见他们,纯属无心之举。

虎狼相斗,只有两种结果——他在画庵重境下杀了怨鬼,三人平安无事;怨鬼当众附身,再将证人毁尸灭迹。

说到这,徐知羽被一道幽幽的目光打断,没继续讲下去。

离妄思索,那只怨鬼常偷取识海的记忆,伪装成他人生存。

此间种种迹象表明少年不愿拖无辜之人下水,假若真到逼不得已时,在怨鬼附身之前,他一定会打碎识海,将离妄和徐知羽从记忆里抹除,撇清他们的关系。

徐知羽有感而发地叹息一声,“虽然眼睁睁看着刚刚才认识的道友深陷绝境非侠义之事,但我们过去只能平白添加牺牲,还是坐着想想怎么把消息传到猎鬼师耳里吧。”

他本来将要当甩手掌柜,只见离妄下定决心拿起传音符,送了一条消息后闷头追赶去。

“你干嘛,脑子想不开了要去送死是吗?”

离妄顿了顿,说道:“送死是蠢人才做的事,我才不会做。我想的很明白,我可以帮帮他。”

徐知羽注视她越跑越远,似想起什么回头,“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就是猎鬼师。”

他忘记他怎么也冲昏头脑加入那场实力悬殊的战役,或许想为自己直言直语道一声抱歉罢了。只能依稀记得离妄比怨鬼还要狡猾,虽然用掉了很多贴身保命法器,但换来的结果不算差——他们赢了。

离妄手起刀落,十分决断。然后她走向正要毁掉识海的黑衣少年面前,小心翼翼抓住他结印的手。

他们的温度一致被刺骨的寒意消磨殆尽,指尖轻微像碰时,无法传递给对方一丝一毫的温暖。

温栖徵身体一度僵住,他掀起眼皮,乌睫下疲惫的眼睛被刺激地闪烁一瞬。

离妄的模样逐渐清晰,她头顶像兽耳的发髻耷拉下来,垂在耳后,脸上挂着泥土与血流混合的污渍,一身精美的月白襦裙变着破破烂烂,宛如在泥地滚了三五圈。

她的样子,实在狼狈不堪。

温栖徵蹙眉凝视她挂起苍白的笑容,这次雨声渐弱,特意放大那道随和的声音:“道友道友,随便忘记别人也不是交友之道。”

离妄见到他收起灵力,就迅速放开手离得远远的,显得她十分懂分寸。

相识久了,温栖徵才看懂离妄交友之道,她是遇见不同类型的人就换不一样的相处方式。

在画庵,她能跟只见一面的徐知羽笑着把家底托出来,因为她摸清徐知羽心底单纯,没有什么坏心思。还是在画庵,分明很想跟他做朋友,离妄能解救他后转头就走,因为她能在温栖徵几句恶话故意针对后,看出他是个拒接别人靠近的胆小鬼,既然难以靠近,那就徐徐图之。

可以说,这份分寸——是源于温栖徵。

之后,温栖徵独自生活了三个月,他每一日主动找怨鬼作伴,最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里,他都快忘记他的生命中还出现过离妄与徐知羽这两个人。

偏偏这时,他们又出现了,像是刻意提醒他——随意忘记别人可不是交友之道。

离妄与徐知羽被三只低阶怨鬼从城东追到城西,城头追到城尾,腿没闲着,嘴也没闲着。

温栖徵听着记忆里快要模糊淡去的声音重新响彻在城内一隅,谁能想到当初一口一口嘴甜喊着道友的少女也能粗□□十句不重样的脏话,骂了老天骂了大地,最后说怨鬼鬼多势众,胜之不武。

温栖徵站的位置不算偏僻,周围无杂物遮挡,他外披雪色斗篷,月光反照出衣料粼粼丝线,令人一眼就能看见。

反而离妄扫了他一眼,带徐知羽仓惶转了方向,比怨鬼还见鬼掉头就跑。

温栖徵看不下去,抽出腰间软剑。

等他提剑,剑尖随他的动作从怨鬼头颅徐徐抽离,发出咯吱咯吱的崩离声。

月色衬着划破地面的剑尖格外冷亮,剑身斜照离妄诧异的神色,有种步步相逼的意味,令离妄不能忽视,尬尴张口:“道友虽然脾气古怪,但是个心肠极好的人。”

离妄察觉来人的心情不好,夸夸他应该心情会好点吧。

没想到温栖徵一点假笑迎合的意思也没有,当场冷声问她,她把她八面玲珑的心用哪去了,他就站在哪里,转头跑什么。

离妄十分委屈作答:“因为我猜道友不记得我了。”

随后,离妄与徐知羽彬彬有礼道谢,继续他们闯荡人间的游历。

第三次见面是在半年后,九遥殿与巫越下达六阶白字任务,他们三人困在怨鬼以自毁魂魄铺下的迷阵中。

三次偶遇,离妄与徐知羽没一次光鲜亮丽过,回回像落汤鸡,心态却好没边了。

在离妄看人眼色,手指扒拉在嘴边,准备启唇时,温栖徵不用想地回答她:“我记得你们。”

离妄十分惊讶瞪圆眼睛,然后笑了笑。

……

日月同辉,星象错乱,树轮疏稀一致,乌鸦盘桓阴森的指头久久不落,北极星盘在鬼气的磁场中几乎紊乱到烧怀,所有指明方向的事物违背常理出牌,怨鬼似要把他们困死在荒郊野岭。

温栖徵说,迷阵所见,皆是幻像,只要找到唯一真的阵眼,便能破阵。

没法了,徐知羽拢了拢袖子,展开地图,食指圈出几人所在的地点位于鬼域北极旁,他就不信,这只怨鬼神通广大到能把鬼域四极封印都串改了。

话落,他感受到别样的目光,视线与离妄大方接触。

徐知羽立即扬起头,鼻子都快翘起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崇拜死本少主啦?”

离妄直接举起双手喊到:“徐知羽你也太聪明啦!”

温栖徵微微点了点头,自己不知情地弯起桃花眼。

离妄方向感极低,拿着地图带队三圈回到原地。

温栖徵:“……”

徐知羽:“放开那张地图让我来!”

而后,徐知羽手拿地图带队撞壁,命运也不放过人,可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寻苦命人,在他们饥冻交切的情况下让他们遇上奇异乖僻的山灵野怪,不配他们游戏就龇牙吃人,让他们好生折腾。

夜晚,鹅毛大雪覆盖崎岖坎坷的山脉石道,大雪茫茫,白到令人分不清悬崖与陆地的间隙。

一捧被雪松承载不住的积雪,啪一声,沉闷掉在它的同类怀里,雪花在山洞前堆出一尺高的壁垒,一缕火花爆闪在山洞内,幽幽石壁映照三个颀长的人影。

窸窸窣窣,洞穴内传来脱去外衣的摩擦声。

离妄一行人被大雪浇湿了,不及时烘干衣服,修士体质再好也会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染上风寒。

可离妄修为才入洗髓阶,不是十分熟练运用灵力,光烘干一件外衣紧锁眉头,小心谨慎,生怕把衣服点着了。

此时的离妄,哪有对怨鬼那样心狠手辣的模样,哪还能顾得了头顶一片湿漉漉的景象。

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会感冒的,太影响行程。

温栖徵一抬头,就望见离妄眼巴巴地端详着他手中流淌不息的灵力,洞外的雪接二连三以扣紧心弦的气势落下,离妄被震了抖了一下,但眼睛一眼不眨。

他似乎屈服在这样热切的目光中,阖眼松口:“过来吧。”

离妄才挪着屁股,从三尺远挪到他身边,由着温栖徵捧起她长发,一寸寸仔细烘干。

这一夜,火光熄灭,三人靠着石壁,蜷曲在一起歇息下。

等离妄醒来,徐知羽与温栖徵早已等候多时。离妄大展双手双脚伸了个懒腰,即刻启程。

日月齐悬高天,血红与湛蓝分割天色,让昼夜变为无法计量日程的文字。

山雪不停,不断将心中的妄想消耗殆尽,这时离妄不许任何人放弃,她总是说着,一定能出去的,真的,一定能的。

徐知羽与离妄被折磨到最艰难的时候,连修士断绝的饱腹之欲都会像海潮汹汹铺天盖地充满心念。

是夜,离妄与徐知羽奄奄一息,不约而同喃喃:“我想吃铁锅炖大鹅!”

那一夜,徐知羽饿到晕厥,离妄昏到眼睛看不清啦,水雾弥漫眼眶,朦胧看到温栖徵左手一只喉咙断开的野鹅,右手垂握着不知哪里寻来大铁锅,点火起小灶。

离妄觉得自己也饿昏过头了,向来清冷的道友竟然会挽起袖子,宰鹅炖汤。

不过,美梦成真,昏过头就昏过头吧。

转眼间,不知外界日月轮转了多少回,鬼域北极喧嚣的风声终于迎来三位虔诚踏雪而至的“信徒。”

迷阵破前,离妄肩上的红绳凌乱打在温栖徵的雪袍上,她站在他身旁,杏眼荡漾星河,自以为是生死之交,期翼道:“如果下次见面你还能记得我,就做我朋友吧,我是真的、喜欢你。”

“叮铃——”

铃音在怨潮倾覆的鬼域下突兀响起,一只青筋暴起的手迅速抓住腰下的那窜金铃。温栖徵咬着牙,说不要。

离妄沉默低下头,转眼抛出惊人的话:“你不愿做我朋友,那我来做你朋友吧,我保证,我是真心实意的。”

……

骤然,玉石俱碎的轰鸣声扰醒了梦中人,温栖徵收起浮在虚空中的眼波,右手掐入后腰蹀躞,一把薄如蝉翼的冷剑蓄势展露锋芒。

“这么快?”

离妄听着轰鸣声越来越近,不禁内扣肩胛。

“重境与真术取自万事万物迭继的心境,是周旋之法,圣者之上,心境返璞归真,拖不了多久。”

须臾,离妄压着紧张的琴弦,敦促道:“徐知羽,你怎么样啦?”

待圆润的水滴滴入最后一目瞳孔,徐知羽松气撤下手中的画笔,轻扣在低案上,最后用灵力剪裁,轻声道:“好了,注魂吧。”

离妄转悠眼珠,抛开杂念,沉定心神到纸人上——三张纸人涣染瑰丽的颜色,身形配饰大差不差,仔细一看,每一处细节严丝合缝对应上他们现在的模样。

太像了,简直离生人只差一味注魂。

离妄毫不犹豫取出一缕魂魄,指腹游走在宣纸细腻光滑的纹路,正要点在纸人的额间。身旁,狭窄的心窍缓缓被不安填满,他喊来她的全名,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话说完整:“你说的共进退是真的吗?”

温栖徵隐隐感到离妄心里藏着有更深的东西,她只想别人看到她想要呈现的,殊不知计谋吞口而出,心里已经盘算着另一件事。

浮在宣纸毫米之上的手指颤栗了一下,刚好将一缕魂魄注入纸人额间,瞬间纸人开眼,纸人离妄坐立在低案上,不着痕迹承诺:“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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