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入无间幻境不过一个时辰,此时正午。
庙内阴气没有早晨那么重,但依旧让尘期从后脖颈凉到头皮发麻,谢昼灵力释放出来的威压还刻在他骨血里,令人惧怕。
那种深刻的缠绕感时刻在提醒他,面前这个谢昼同十年以前的谢昼绝对是有哪里变得不同。
台子缓缓上升,直至落于地面,尘期半晌不作声,只抬头愣愣盯着谢昼,干脆装傻。
谢昼也盯着他不说话,一只手摁在铜字符上,另一只却挪到尘期背上,稳稳将他托下台去。
宽阔却不厚重的手掌与尘期接触,灵力再次缓缓流入,熟悉的包裹感涌上来,替他驱散不少阴暗。
两人跳下台子,装作若无其事般移开目光,尘期看重恩情,这种话题什么也不讲不是他的作风,犹豫半晌,他这才问道:“什么忙?”
彼时谢昼刚输送灵力,把台子给江识运下去,转头走回到尘期身边,俏皮般眨眨眼:“算了,时间太久,大人也许忘记了。”
听到这句话,尘期才松口气,确认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没松到一半他又提起,细细琢磨刚才谢昼托他的那一下,虽说灵力照旧灌入,但他想起喻怀瑾将他们送出无间幻境时,灵力融入骨血的感觉。
尘期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手掌,体内的经脉不再是断断续续,融进去的灵力居然在慢慢替他修补。
庙门大开,屋外阳光正烈,当下不便多想,尘期只能淡淡回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有没有忘?”
身侧谢昼动了动,最后还是转换了话题:“掌柜身上的铜字符是喻怀瑾给的吗?”
尘期颔首:“是,他放火也有缘由,待到江识出来,我们再回趟陈府。”
谢昼叹道:“命运弄人,那铜字符我看过,花纹样式是十年前产物,想是喻怀瑾在当年进入常安时赠与常安百姓的,现如今居然用来压制他自己。”
随即他又道:“自己的灵力定然不会压制本身,这庙恐怕还有谢家一笔,谢伏添是什么人,你知我知。”
听他肆无忌惮诋毁自己父亲,莫名喜感,尘期将指尖最后一丝冰冷驱散,紧紧攥住手心:“我明白。”
此事归根到底,不过是位正人君子行侠仗义,却被反咬一口,打上罪名,郁郁而终。
不仅如此,被他救下的人却避如蛇蝎,将他当作梦魇,镇压此地,不得善终。
尘期一向不愿过多评价,但此事太过冤枉,由不得情绪失落,替喻怀瑾抱不平,两人对着庙门沉默良久,总算是听见身后石台缓缓上升的声音。
江识从石台上走下来,神色已与平时无异。
尘期只瞧他面色有些泛白,主人公不愿意多说他自然也没有逼问的**,遂将头转过去,率先迈向庙门。
谢昼上前去搀扶了一把,仔细探查过后在身后叫住尘期:“大人,他神魂不稳,不如……”
尘期拉开门,空出一片地来:“去陈府。”
谢昼颔首,搀起江识跟着尘期出门去了。
两人早上出发,此刻已是正午,春秋二人依然在府内待命,见两人背着江识回来,小春丝毫没有早晨被谢昼拆穿后的羞愧,反倒徐徐上前来帮忙搀着人往里走。
“二位大人,客房已收拾出来了,昨夜怠慢,还望大人海涵。”
小秋从一旁冒出,面上神色带了些歉意:“老爷晚归,谷仓已收拾齐整,大人还看吗?”
尘期瞥见走在前方搀着江识的谢昼,放缓了步子:“走。”
两人脚下方向登时变换,朝着府内就去了。
昨夜太晚,再加之尘期没有左顾右盼的习惯,秉持着自制原则没有多看,这会儿由小秋带着,他这才多了些好奇,视线也没那么安分。
这府内的院墙极高,院落与院落之间都相隔不远,不仅如此,整个府邸结构错综复杂,小路多到数不胜数,饶是尘期跟着小秋,也难免有绕晕的时候。
陈润华究竟做的是什么生意,尘期不欲多想,只盯着面前小秋的背影,轻轻动了动鼻尖。
不知穿过几个弯,面前的少女总算是止住了脚步:“大人,陈府有三个谷仓,这是被烧毁的那个。”
尘期颔首,视线从小秋头顶轻飘飘扫过,擦肩而过时,他问:“你不进?”
小秋弯腰行礼:“家规有命,若不是大人需要探查,小秋并无资格开仓放人。”
尘期明白她意思,自然也没再为难。
粮仓不大,大抵是因为只用于存放救济粮,整间粮仓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带着火烧谷穗后的灰烬感。
尘期没深入,就站在门口上下扫视几圈,忽然,他转过头去,望向低垂着眉眼站在门外的少女:“这粮仓已经收拾完毕了?”
小秋点头:“是的大人。”
尘期颔首:“你宁愿顶着被陈润华处罚的风险也要带我来?”
粮仓内的霉味与沉默并行,两人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小秋没抬头,但尘期依旧盯着她头顶。
“你和小春平日里吃的也是这粮仓里的粮?”
尘期见她不答,换了个问题,果不其然,对面少女垂着眼眸,模样低顺:“是。”
“大人,小秋带您先回前厅。”
尘期无言,视线扫过粮仓沾着脏污的墙角,没忍住皱了皱鼻。
这里气味实在太重,于旁人而言也许只是些许潮气,但他若是不压着自己的嗅觉,怕是此刻能被霉味和烂谷子的臭味熏到晕厥。
陈润华明面上看着是在做好事,开粮仓布施的却是些腐坏烂掉的谷子,甚至给家中下人吃的也是此种。
抑或是说,只有给特定的家仆吃这里的烂粮。
小秋走在尘期斜前侧,目不斜视,仿佛眼里只有面前这条狭窄的小道,这样的路在陈府数不胜数,每一条的尽头必然是漆□□仄的屋。
他多瞥了少女两眼,问道:“这种粮,吃了难免身体不适。”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话,小秋肩头轻颤,耳朵也下意识颤动,反应过来后这才接话:“于难民而言,有口食物解决存活问题已是满足,哪有挑剔的余地?”
沉默蔓延,尘期不缺吃食,但并非不懂,此话听来像是暗暗的责备,但尘期语气如常:“你同小春是他捡来的难民?为何也吃这种粮?”
前方看路的少女终于不再低头,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印刻着金黄色的双瞳来盯着尘期。
有那么一瞬间,尘期以为自己会看到她头顶因情绪而下意识露出的狐耳,从见春秋的第一面起,尘期就明白,她们是妖。
可惜,他什么也没看见。
小秋眼里的异色很快便消了下去,明明是正午,站在高墙之间却能感受到从臂腕旁拂过的凉意。
“神狐大人。”面前的少女音色淡淡:“我听过您的事迹,以您的地位,放在以往我永远都接触不到。”
“我同师姐不过是看不下去,才带您来这粮仓,如今一码归一码,我帮了忙,也请大人替我打个掩护。”
尘期蜷紧手指:“你说。”
“若是老爷提起……”
小秋面色如常,将头扭了回去:“就说您从未来过这里。”
江识由小春照顾着在卧房歇下,尘期跟着小秋回来时,谢昼正斜倚在大厅门边喝茶。
尘期视线缓缓扫过他手里拿着的茶盏,是昨日他用的那个。
谢昼正低垂着眉眼沉思,抬头看见尘期走来,眼神亮起:“大人,你去哪里了?”
尘期示意小秋可以先离开,等到大厅只有他们两人,这才顺手接过谢昼转身去为他倒的茶:“四处转转,无事。”
犹豫瞬秒,他又道:“我知道喻怀瑾烧粮仓的原因了。”
本以为谢昼会很好奇,谁知他只是淡然笑笑:“嗯?你发现了?是粮食有异吗?”
尘期怔愣:“你知道?”
谢昼唇边笑意淡下去:“大人,我送那掌柜去医馆时,碰上一对母女。”
“她们是去开药的,止腹痛,前些年常安有场疫病,腹痛药材很常见,医馆分文不取,无偿发放。”
“我瞧她们神色不像是疫病,多问了两嘴,再看她们穿着神色,猜到或许是陈润华用来布施的粮食有问题,难民吃了会出现腹痛盗汗等症状,并不是个例。”
尘期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我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到最后却什么都讲不出口。”谢昼笑笑,茶盏里热气氤上来,模糊他视线:“再怎么游猎四方,都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心情,即便知晓粮食有问题,也要为了活命吃下去。”
“各人各有苦难。”
尘期不再看他,又将那茶盏举起:“身处高位,也有高位的烦恼。”
他想起春秋这两只为了活命寄居在陈润华手上的小妖,默默喝完最后一口茶。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思索,恰逢此际,小春从门外迈进来:“大人,江大人好些了,要见人。”
两人跟着小春去了江识歇下的卧房,正是昨夜他们住的那间,谢昼叠的褥子还在榻中间摆着,江识正歪着那褥子上,莫名好笑。
尘期没忍住:“你就这样躺着?”
江识神色总算是恢复如常,见到尘期谢昼,居然有了几分跳脱,翻身坐起:“我就想找个软点的地方歇会儿,没啥事儿。”
说罢,他又问道:“昨夜打我那孙子呢?哪去了?”
尘期想起那掌柜,侧目看了谢昼一眼。
谢昼适时接过话头:“他说是你打的他,人在医馆,说说吧,什么情况?”
说到这话题,江识带了气:“我昨天来了才知道他们搞了个庙,庙里供着的居然还是……算了,总之我看他带的贡品,都是些烂谷子烂水果,想是敷衍了事,同他吵了几句,又看他腰间挂着怀瑾给的铜字符,实在是气不过,刺了他一剑。”
谢昼叹气:“你这一剑,可没多少人受的住啊。”
江识弹起身,不可置信:“你可知他都说了些什么?当年的事他全都知道,就是不想承认常安百姓犯错了而已,他居然还敢用怀瑾给他的铜字符护身,也不怕哪天被雷劈死。”
这话不假,但那掌柜犯的错自有人磨,眼下此事解决,尘期谢昼就快要回盼尘处了。
江识眼瞧他们要走,自己待着也没啥意思,干脆下榻要和他们一起,三人和春秋二人知会了一声,就离开了陈府。
走之前,尘期多看了小秋两眼,顶着对方疑惑的眼神,朝她微微颔首。
回过头,谢昼正盯着他:“大人,我们去医馆看那掌柜一眼?”
尘期没意见。
那掌柜受的伤不小,足够让他在床上躺个几月有余,虽说如此,但他身上的剑上最深那道是自己捅的,若是为了陷害江识何至于此。
尘期直觉此事不简单,压制喻怀瑾自身力量的铜字符,陈润华的不正当生意,以及常安人的闭口不提,或许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
事已至此,只能走着再瞧。
谢昼没胡言,真替那掌柜交了药费,走之前和特地嘱咐医师,让他给那人上点猛药,怎么疼怎么来,钱管够。
三人即刻出发,江识自然是要回谢家去交代,顺道找机会再看看常安这边的背地势力,谢昼担忧尘期身体,想尽快回盼尘处带着尘期找婧姝。
尘期看着谢昼一脸急相,想起与自己身躯完美融合的谢昼灵力,越想越奇怪。
自己是妖,体内的妖丹与人是不同的,为何谢昼的灵力能直接被他吸收,为他所用?
三人走到分岔口,江识率先提出分别。
谢昼上下扫他两眼:“需不需要送你回?脸这么白。”
江识转身便走,丝毫没停留:“您二位项上金贵,算了吧,谢家近期有拜师大会,你们小心些,别撞上谢曾远。”
谢昼颔首,确认江识无碍后又转回来看尘期脸色是否有异,谁知尘期闻言,却是打起了二百分的精神。
他差点忘了谢家还有拜师大会这一茬。
“大人?”
谢昼躬下身,一张脸缓缓同尘期逼近,尘期正思索怎么利用拜师大会进入谢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同谢昼的距离早已被逼迫到了极致。
若是放在先前,他必定是要冷着脸退开,再问句何事。
可近期信息太多太杂,再加之他面对谢昼本就无法自如,眼瞧着对面的气息尽数扑在眼前,温热和潮红一同爬上他耳尖。
尘期直视着他:“何事?”
谢昼弯着眼笑问:“你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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