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沈小姐?”
沈山越骤然从水雾氤氲的淡香中醒转,一下子没喘过气。
像是被噩梦生生扒下了一层头皮,她心跳紊乱。神魂尚未归位,和梦中满身血污的逝者一道隔空瞅着她被悬浮的金箔粒子与花瓣包围的身体,混沌不明地幸灾乐祸着。
爹的。
沈山越对镜抹了把脸,惊讶于自己做spa时打个小盹都能陷进梦魇,看来那复合剂真的不能多扎。
镜中人早已恢复了日常的黑长直发与天生的琥珀色浅瞳,看起来矜贵又利落。沈山越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生出些许活在人间的实感。
“沈小姐,无水浴项目已经结束了,我带您去包厢,给您做浴后的按摩放松,”年轻女子伸出纤纤素手将她从浴池里扶起来,“当心台阶。给您准备了小食水果,现在上吗?”
沈山越摆了摆手,她实在没这个胃口:“跟护理师说,今天只按头皮肩颈就行。”
养尊处优、家财万贯的上城区神探身上出现那么可怖的伤疤,叫人看见了着实太反常理。
她跟着服务员路过长长的连廊,在经过美发区时熟练地屏住呼吸。特制染发剂的味道着实难以忍受——她第一次来时,服务员就满脸歉意地解释,这是专为时空人难以着色的细密触须调配的。
如今这世道还能消费得起高档次美容服务业的九成是时空人。沈山越往那排美妆镜台的方向瞟了一眼,每面落地镜前都是几个姿容绝艳的人类少女围绕着一个时空人上上下下地忙活,打理着他们满脸满身的触须。
时空人没有人类外形意义上的“面部”,浑身都是触须,所以他们的美业都以美发为主——剃干净身体部位的毛发露出肢体,再注重做各式各样精美的“全头美发”,以在外形上尽可能接近人类。
沈山越换乘高速电梯回上城时,太阳刚好露出地平线,对面崖面的大屏被照得半面金红,琼楼会所新的巨幅宣传海报分外抢眼。
那是一位以痴迷于华夏历史闻名的时空学者,琼楼的特级美发师为他同时在脑袋上搞了四种不同样式的唐髻。
沈山越只觉得讽刺。
“沈探长?”
思绪被身后清脆的嗓音拉回,她回身便见到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鄢小姐?好久不见。”
鄢幼昀一笑,露出两个动人的酒窝,她亲热地凑上前拉住了沈山越的胳膊:“沈探长,上次的事情多有麻烦,我父亲让我代他好好谢谢你!”
鄢幼昀是金属商业大亨鄢峯的独生千金。以鄢家掌握的铼、钽等贵金属资源,在渊壑加大中下城建设规模、耐热抗形变的超级合金资源稀缺的当下,可谓富可敌国。说鄢幼昀是渊壑上城的人类第一贵女毫不为过。
“说什么呢,您出钱我出力,应该的,”沈山越扯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矜持笑容,“还得麻烦您以后多多把我推荐给熟人,大家多多合作。”
对镜练习多次,需要时手到擒来,这才算是一张合格的社交面具。
“对了,鄢董近来还好吗?”
“那个出卖数据的交易员被缉拿归案之后,我爸心情好多了。可多亏有你,要我说,那些大律所的调查员一群都赶不上你一个手指头,”鄢幼昀头也不回地拉着沈山越的手往自己的私人套房走,“加一张软床,沈女士和我做一样的项目。”
“这怎么好意思。”沈山越向后倒进软床中,蓬松的天鹅绒像是一朵巨大的软云,柔柔地包裹住因噩梦和重伤而疲惫虚软的身躯。她看着四五个服务员推来小车和仪器,摆弄起各式散发着沁人芳香的精致瓶瓶罐罐。
有钱真好啊。
绝对的财力面前,即便是沈山越也默默感叹。
“最近都没怎么在会所里看到你,怎么了,案件很多吗?”
“哦,没有,我去岱宗岛度假了,刚回来。”清闲的拜金神探人设不能倒,沈山越回想起那些频繁刷到的旅游广告,随便挑了个常见的度假区。
“岱宗岛?你怎么去那种地方度假?整个渊壑边上的地表一长条海岸线的沙子都又黄又粗的。要我说,太平洋沿岸这块,只有秦岭海域的浅滩能勉强看看,那儿沙子细,白,阳光下还有细闪,亮晶晶的。”
鄢幼昀叉了一粒樱桃鹅肝抿进口中:“我爸年轻的时候还在秦岭一座山顶建了座私人庄园,本来以为是笔失败的投资,没想到‘大撕裂’之后直接变海景房了,刘叔杨伯他们好几个人都想从我爸手里买——可现在哪有承包商愿意到地表建这种规格的庄园?真是有价无市了!他们都羡慕我爸呢。”
沈山越连忙拍马:“都说生意人眼光和运气缺一不可,鄢董眼光毒辣,又能把握时机,命中注定要睡在金库里的。”
“诶,你要是喜欢去海岛度假,下次去秦岭直接住我们家那房子吧,反正我也不常去,我让管家……”
“小姐,您的电话。”
“挂了。没看到我在聊天吗?”
“呃……”
见服务员吞吞吐吐,鄢幼昀面色不悦地接过手机。沈山越眼见着她的面色随着电话那头的诉说越来越沉。
“知道了,我晚点直接联系他,”她挂了电话,一脸凝重地转向沈山越:“姐,你最近还有档期吗?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和我去玉宇餐厅吃个饭,我有个大客户介绍给你认识。”
“如果这顿饭能让我吃饱很多饭的话,为什么不呢?”沈山越笑道:“既然是鄢小姐的朋友,我义不容辞。”
来人进入玉宇私人包间的那一刻,沈山越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能让鄢幼昀都神色凝重的案子果然牵扯不小。
眼前这位帽檐低压政客是外交新闻上的熟面孔,地联面向时空方的外交部发言人,因惯于冷脸被坊间戏称为“许面瘫”的许若谷。
他与沈山越握了手,开门见山地道:“命案发生在下城区的一家餐馆,死者是地联的一位议员。两天前她前往那里请一位老政客出山,结果第二天就在餐馆被害了,法医初步判定死亡时间为昨天中午。”
沈山越心下一动,压下直觉使然的强烈预感,神色如常地问:“有嫌疑人和目击证人么?”
“有,”许若谷顿了顿,“嫌疑人和目击证人是同一个。”
沈山越心说这地联的发言人好像也不太聪明嘛,但碍于对方身份还是挑了种最温和的言辞:“……那不是快结案了吗?”
许若谷看了一眼鄢幼昀,抿唇道:“总之事情要比想象的复杂,我们这边的律师会尽快把资料发给您。”
“好的,”沈山越轻咳一声,拈起筷子夹了粒炒米,“您是鄢小姐的熟人,我给您个友情价吧。五五定金尾款,钱到之后我会开始动作的。”她收起东西,将一张名片递给许若谷。
“钱已经到你卡上了。”许若谷没有接过名片。
沈山越拿起手机,看到到账金额的瞬间,反应过来鄢幼昀大概已经提前给对方打好了她沈大侦探唯利是图的预防针。
她绽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我立刻开工。”
从业以来,沈山越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这次也不例外。
出事的餐馆果然是她那天随机闯入的那家板前料理。看监控录像截图的时间,死者正是当时那个毛头小厨子用畸变体招待的那一位——她隐约记得,当时那个老头打发走警察之后,似乎是和什么人在前面低声交谈。
而那位唯一的嫌疑人和目击证人,则是那个自作主张解剖了她辛苦得来的畸变体、又奇迹般征用了只听从她意志控制的赤弦的16岁小屁孩。
真是无巧不成书。
“卫醒……”
沈山越咀嚼着这个名字,打了个电话给颜铄,问她餐馆这两天是什么情况。还好颜铄拿钱办事半点不含糊,直接把这两天完整的监视记录附带没有剪辑过的监控录像给她发了过去。
“简单来说,餐馆老板,也就是那个白发老头,在你走的当晚招待完那个客人就出发去上城区了。之后餐馆关门歇业了两天。”
“田中是第二天被发现死在餐馆的?”沈山越倍速拖着视频进度条。
“嗯。老头走了之后,那名叫田中的政客又在餐馆里逗留了一会儿就回中城的旅馆了。次日中午11点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又返回了茑食料理,然后监控录像就少了一段。再有画面的时候,田中已经死了。”
“那个叫卫醒的学徒什么情况?”
“上午11点的时候卫醒照常来上班,田中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拖地。店内监控画面再次出现的时候,卫醒已经不在店里了。我们自己的针孔摄像头倒是录到他11:06分从店里浑浑噩噩地走出来。不过他在出租屋被逮捕的时候,看上去精神状态的确不佳。”
“6分钟……足够作案了。店内监控怎么会少了一段?”
“我黑进后台拿到的就是这样的,那一段黑屏连声音都没有。检查过了,没有被处理过的痕迹,很像是收到某种外界干扰的设备故障。”
“能恢复吗?”
“沈老板,我倒还不具备这种能力。”
颜铄语带讥讽,让沈山越无端感觉自己像是个全方位压榨员工剩余价值的恶霸资本家。
“不过你是提前预感到餐馆会出事?”颜铄问。
“我倒也还不具备那种能力,”沈山越与颜铄长久培养出的默契让她觉得对方话里有话,问道:“怎么了?”
“除了我们,最近好像也有人在盯他,”颜铄发了一张附带解析编码的波形图过去,“我的针孔摄像头被人为干扰了,信号源不超过餐馆五十米,而且这个信号源是跟随卫醒的行动路径移动的。需要查一查跟他的人么?”
“不用,剩下的交给我吧。做得很好。”
“怎么,你又要回下城那老鼠洞里去了?这次需不需要的卢接送?先说好,金牌船长驾驶服务是另外的价钱啊。”
“呵,”沈山越转着赤弦的刀孔,“不劳您费心,姐姐我这次有金主。”
沈山越和许若谷乘坐私人飞船抵达下城区已经是午夜,警察局门庭冷落,只剩下几个值班的实习辅警。
“我办案习惯对嫌疑人单独问话,”她转向许若谷:“只需要半个小时,能安排吗?”
许若谷点头:“这里是下城区,你要问多久都行。”
门在身后锁上。
今天是夜间出行,况且是以沈山越的身份,她没有佩戴黑色的遮光美瞳,审讯室冰冷的强顶光对她畏光的浅瞳来说还是太刺眼了些。
她眯起眼睛,对上卫醒惊异的目光。
发色瞳色身高都变了,这样还能认出来?
沈山越睥睨迎上他的目光:“死者袖口有你的指纹,且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渊壑下城区只有警察没有法律,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将你的案子就地结了,你明白么?”
见卫醒还盯着自己不答,她冷哼一声:“怎么,我们见过?”
“没见过。”卫醒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紧盯她的双眼摇了摇头。
这小子还算识相。
“你的供词里写,你只说看见了政客的死,但拒绝承认自己是凶手。可是当场只有你一个人,街边的监控也显示,当晚九点半之后,除你之外没有人出入过茑食料理屋。”
沈山越故意放慢语速,仔细观察着对方每一个微表情的变化:瞳孔没有放大或缩小,眨眼频率未变,嘴角是放松状态,喉结没有上下滚动;双手手指紧扣,看上去挺紧张;眼下乌青,应该是连续的失眠和审问所致。
她恍惚从眼前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沈山越蓦然回过神,叹了口气,放柔语气道:“这里没有监控,也没有录音,就我们两个人。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无罪,就一五一十把发生了什么复述一遍。”
少年不安地点点头:“师父那天晚上跟我说他要出一趟远门,让我这两天暂时歇业。我第二天照常早早醒了没有事干,寻思着昨晚……”
他怯生生地注视着沈山越的反应,咽了口唾沫:“……昨晚店里还有些地方没打扫干净,就回店里打扫卫生。谁知我刚给后厨消毒完,田中又回来了,说和师父有约。我告诉她师父已经离开下城了,她似乎对师父的不告而别很生气。
“田中正要说什么,突然就像是被人凭空扼住了喉咙。我眼睁睁看着她挣扎了没两下,身体就软软栽倒了下去。可当时餐馆里明明没有任何其他人!
“我吓坏了,愣了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我上前摇了摇田中,叫她的名字;田中睁着眼睛,却没有反应……我真蠢!那些指纹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沾上去的!我大着胆子伸手探了一下她的呼吸,这才明白她是死了。”
“……不存在的第三人。”
沉默良久,沈山越缓缓说道。
“警官大人,我真的不是精神病!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有多可笑……可是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我真的是清白的!”
死者脖颈上没有勒痕和掐痕,初步尸检也没有发现任何外伤。虽然颜铄部署的针孔摄像头的录像不能作为证据引入,但沈山越已经心里有谱。
眼前这个大男孩看上去并不具备杀人的条件和动机。
眼下重要的疑点是:为什么原本次日该和政客有约的师父却突然前往上城区?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晚上聊不完,第二天还要回来接着聊?
“你之前认识田中么?或者,听你师父提起过她么?”
卫醒摇头:“我是第一次见她来店里。老实说,我从没想过我师父会认识这样厉害的客人。”
沈山越内心轻嗤。这做师父的也是个老狐狸,跟了这么久的徒弟都被蒙在鼓里,只怕老头是借料理厨子这个假身份掩盖他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追查到古今长的下落显然是第一要务。
“你说你师父去了上城,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在哪?”
本以为卫醒会含糊其辞,谁知他竟猛地抬头:“我……我能找到我师父。”
“哦?”
少年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双眼清亮:“前提是,你得带着我一起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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