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代表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落魄的旅馆老板会如此强硬。
他笑了笑,带着点怜悯:“老板,何必呢?硬扛下去对你们没好处。我们走正规程序,你们……”
“正规程序?”斯隐打断他,扬了扬手中的意向书,“赵代表,你们做尽职调查的时候,是不是漏掉了点什么?”
赵代表皱眉:“什么意思?”
斯隐不再看他,转向一旁同样紧张又疑惑的谭原,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她慢条斯理地走到柜台后面,翻找起来。
记忆潮水般涌来,属于谭原的、关于这间旅馆所有琐碎事务的记忆,包括那个被他抛在脑后、觉得无关紧要的细节。
几分钟后,她从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皮盒子里,翻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纸张已然泛黄的收据。
她拿着它,走回到赵代表面前,将收据拍在了意向书上。
“看清楚了。”斯隐冷笑道,“这是我爹,五年前,一次□□清的。”
那男人低头瞧去。
“五年租金。白纸黑字,收款方是村集体,租赁标的,就是这栋房子和它所在的这块地皮的使用权。租期,”她一字一句地强调,“到明年年底。”
赵代表的脸色变了,他一把抓起那张收据,细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和印章。
买卖不破租赁,这是最基本的法律原则。
只要租赁合同真实有效且在租期内,即使村集体把地卖给了顶峰资本,他们也无权强行收回土地,更无权赶走租户。
“这……这怎么可能……”赵代表失去之前的从容。
谭原也惊呆了,他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那个沉默寡言、几年前去世的老爹,居然在无意中,给他们留下了这样一道护身符!
斯隐看着脸色铁青的赵代表,语气恢复平静,带着点轻松:“看来,赵代表的‘正规程序’,得先跟我们这份租赁合同打交道了。回去告诉你们公司,这旅馆,我们会继续开下去。至少,到明年年底。”
她把收购意向书塞回他手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送。”
赵代表放下那张泛黄的收据,捏着那份瞬间变成废纸的意向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什么也没说,体面转身离开了。
大厅里重新恢复安静。
谭原长长地舒一口气,感觉腿都有些发软。
他看向斯隐,后知后觉地兴奋道:“我靠!你怎么想到的?!老子……我都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了!”
斯隐看着他那张属于自己、却洋溢着纯粹喜悦和崇拜的脸,也松弛下来。
她微微勾起嘴角:
“下次你爹托梦,记得替我说声谢谢。”
木门“咔哒”一声合上,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窗外渐起的山风呼啸着掠过屋檐,预示着另一场山雨的到来。
谭原看着斯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他走上前,不是以往那种大大咧咧,脚步放得有些轻。
“没事吧?”他开口,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斯隐闻声抬头,对上他那双写满担忧的、属于自己的眼睛。
那一刻,身份的错位感前所未有的强烈,却又奇异地被一种共鸣所覆盖。他们共享着这个秘密,共同面对着来自外界的压力,也共同守护着这个破败却承载了太多复杂的“家”。
“没事。”她轻轻摇头,将收据小心地折好,放回铁盒,“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那个闷葫芦老爹,还留了这么一手。”谭原接过话感慨道。
他看着她将铁盒收好,那仔细的动作,仿佛守护着什么绝世珍宝。他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又涌动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窗外,酝酿已久的雨终于落下,豆大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急促的噼啪声,更衬得屋内静谧。
“那个……”谭原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感谢她刚才的挺身而出?还是……表达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斯隐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她抬眼,平静地看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她的眼神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戒备和疏离。
谭原在她的注视下,心跳莫名加速,到了嘴边的话转了几圈,最终却变成了一句:“雨这么大,电路一时半会儿怕是修不好了。”
“嗯。”斯隐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漆黑的雨夜,“今晚早点休息吧。”
对话戛然而止,雨声敲打不停。
他们各自回到临时的栖身之所。
谭原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声,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斯隐脆弱又坚强的侧影,以及她守护那张收据时认真的模样。
回想起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夜,曾提到过她爸妈不支持她的种种做法。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守护她的冲动,在他心中破土而出。
而壁房间的斯隐,同样没入眠。
她回忆着谭原刚才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那未说出口的话,发现自己开始习惯,甚至依赖这种并肩作战的感觉。
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山间到处是湿润的雾气。
谭原推开房门,恰好看到斯隐也从对面房间出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随即又默契地移开,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
“早。”谭原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早。”斯隐回应。
他们像往常一样,开始一天的忙碌,检查被风雨吹打的院落,准备可能的客人物资。
但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午后,雾气散去一些,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
斯隐在柜台后核算着近期的收入,谭原则在擦拭着大厅里最后几张椅子。
就在这时,旅馆那台老旧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
突兀铃声打破山间宁静,也打断了两人难得的静谧。
斯隐和谭原同时抬起头,看向那部响个不停的电话。
会有客人在这个天气打电话来预订?
还是……昨天的赵代表不死心,换了方式?
一种不好的预感,再次爬上心头。
斯隐倒吸一口气,走上前,接起了电话。
“喂,原点青旅。”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焦急又陌生的女声:“请问……是谭原先生吗?”
斯隐点开免提,示意谭原一起听。
“我是。您哪位?”
“我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对方的声音清晰传来,“您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先生昨晚突发脑溢血入院了,情况不太乐观。我们在他的物品里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李先生昏迷前一直念叨着……‘遗忘青旅’和……‘合同’什么的。您看您是否方便尽快来一趟医院?”
□□?合同?
她下意识地看向站在不远处,同样听到对话内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的谭原。
青年的心沉下去。
新的麻烦,如同山间挥之不散的浓雾,再次笼罩而来。
□□突然病倒,确实与那份租赁合同有关。
他是当年经手此事的老村支书,也是谭原父亲为数不多的挚友。
顶峰资本的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租赁合同的存在,私下找到□□,试图通过威逼利诱让他作伪证,否定合同的真实性。
老人气急攻心,才突发脑溢血。
斯隐和谭原立刻赶往市医院。在病床前,看着昏迷不醒、身上插满管子的老人,谭原红了眼眶,紧握着老人干枯的手。
斯隐冷静地与医生沟通,并果断报警,将顶峰资本私下骚扰、意图胁迫的证据提交给了警方。
接下来的半个月,是奔波与守护的半个月。
他们轮流在医院照看,配合警方调查,同时还要远程维持旅馆的基本运营。
万幸,□□老先生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虽然需要长时间康复,但意识清醒后,他坚定地指认了顶峰资本的不法行为,为旅馆保住了一份关键的证据。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顶峰资本的收购计划因涉及不法手段和坚实的租赁合同而陷入僵局。
原点青旅,再次赢得了喘息之机。
回到山中的旅馆,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役。
两人都瘦了些。傍晚,他们坐在修缮好的院子里,看着远山如黛,许久没有说话,有一种安宁在小院流淌。
就在这时,斯隐的手机响了。
是她母亲打来的。
她走到一旁接听,电话那头,母亲终于有了点关心的口吻:“斯隐,你还在外面瞎晃什么?这都多久没回家了!下周末你必须回来一趟,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男孩子,条件特别好,海归,在投行工作,你回来见见!”
相亲?
她试图拒绝:“妈,我现在很忙,旅馆这边走不开,而且我……”
“而且什么而且!”母亲打断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前男友?还是在外头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这次你必须回来!不然我跟你爸就亲自去你那什么破旅馆找你!”
电话被强硬地挂断。
斯隐握着手机,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理解父母的关心,但这种方式让她窒息。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似乎已经住进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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