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人困马乏,本该是最安静的时刻,此时却尤为吵闹。
一些侍从不明所以,拉住急忙奔走的人问:“这是怎么了?他们在嚷什么?可是又死人了?”
“哎呦,可不敢这么说呀,呸呸呸。”那人连忙用手打嘴,连呸三下。
“你可还记得昨日来的那位年轻大人,就是刑部陈大人都要恭敬的那位,同他一起来的小姐失踪啦。”
侍从怔住。
“哎呦,别愣着了,快帮忙一起找吧,不然我们得吃不了兜着走。”
……
邱管家安抚好齐修远,拉开房门,入目青月带领许多人已守在门前。
邱管家神色平静,动作丝毫未变,一脚迈出屋子。
他缓缓转身,轻轻扣上房门,背身站了片刻,大片阳光洒下,照不到他的面目,只将他后背晒得发烫。
青月也未出声,只耐心等待。
邱管家终于将手从木门上拿开,他转过身,对上青月的视线,微微一笑。
……
“唧唧、唧唧。”
豆豆毛发染血,从沈关关衣襟里钻出。
它两只爪子贴在沈关关脸上,两只黑豆似的眼睛,不断在沈关关苍白的紧闭着双眼的脸上徘徊。
豆豆感受不到主人的气息,它着急的发出嘶哑的惨叫,边用圆滚滚的脑袋不断蹭着沈关关的脸颊。
主人变得好冰冷。
脸颊是冷的,脖颈是冷的,给它安全感的胸膛也是冷的。
豆豆之前的同伴也曾这样过,先变冷,然后会变得僵硬。
——最后再也醒不过来。
发烂、发臭、面目全非。
豆豆知道这叫死亡。
它不要主人也变成那样,豆豆拼命舔舐沈关关的脸颊,肚皮紧紧贴着沈关关脖颈,把自己的体温传给沈关关,它要让主人暖和起来,变暖了主人就不会死去,不会离开它了。
幽暗的室内,随着小胖鼠的忙碌,血腥气越来越重。
仍带着体温的血液从沈关关胸膛不断渗出,红色扩散,与沈关关摊开的手掌交织在一起。
一片鲜红之上,黄金长命锁的光泽越发夺目。
豆豆听见外面快速靠近的脚步声,警惕停止动作,快速钻回沈关关衣襟内。
在豆豆藏起来的瞬间,裴延推开大门,闯了进来。
满室财宝间唯一的空地,也是齐信尸体曾躺过的地方,沈关关就躺在那。
裴延看见此景,有一瞬间心慌。
“……沈姑娘。”
裴延很快回神,立刻蹲下查看沈关关情况,看见她胸口被利刃豁开的口子仍在冒血。
“冒犯了。”他默念一句,从沈关关袖口处撕下一块干净衣料,按压在伤口上止血。
豆豆在沈关关衣襟内害怕得瑟瑟发抖,察觉到陌生人气息不断靠近,甚至将毒手伸向主人衣襟,小胖鼠无法忍受有人伤害主人。
虽然主人超级厉害,谁都无法伤害主人,往常也都是主人保护它,但现在主人很虚弱,无法反抗,它不能还躲在主人身后,它要勇敢站出来保护主人。
裴延刚刚将衣料压在沈关关伤口上,一团黄白相间的团子飞快从衣襟里钻出,咬了他一口。
“吱吱——”
豆豆狠狠咬在作恶的那只手上,凶巴巴瞪着裴延。
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上,凝结出大颗血珠,小小的牙印咬的很深。
裴延一顿,没有擦掉血珠,而是对突然冒出来的小鼠说:“你是沈姑娘的宠物?”
“吱吱。”豆豆挥舞两只短粗的前爪,作势还要再咬裴延。
“我在救她。”
一句话止住豆豆行动。
“再流血她会死。”
裴延说完,抱起沈关关,豆豆又钻回衣襟里。
好在齐信因齐修远幼时体弱,虽然已经好转很久,但仍常备府医。
“刀口很深。”府医叹息摇头。
“昏迷不醒是因为失血太多,好在刀偏了半寸,没有伤及心脉,实在是惊险。”
“所幸救治及时暂未有生命危险,剩下就要看能不能平稳度过今夜,如果夜里起了高热就难办了。”
府医从帘幕中走出,对裴延说明情况。
裴延背对帘幕,神情严肃,静立等待,听见身后传来声响立马转过身。
听完府医的话,裴延唤来刚刚调查沈关关身份回来的年轻男子,交代他随府医守在此处,时刻留意沈姑娘情况。
话毕,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沾血的长命锁,又看向帘幕挡住的方向,随后大步离开。
……
“老邱!”
邱管家迈下台阶,走到青月身前,青月退开一步,邱管家意会走到队伍中间。
期间双方未尽一言,但不妨碍邱管家知道青月守在这里的含义,也不妨碍青月理解邱管家不想惊动齐修远的心情。
几人没走几步,身后房门被打开,少年跑出,喊住邱管家。
“老邱。”
“这是怎么回事?几位大人是要找老邱了解情况吗?老邱身体不好,不如就在我这里问吧。”
青月有些同情这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少年,离家几天,回来却发现家破人亡,疼爱自己的爹爹,从小照顾自己似姐姐一般的小翠,全都永远离开他,连告别也没有。
而杀害自己父亲的人,还是救过他两次性命,备受他信任的邱管家。
青月不知如何告诉齐修远真相。
但经过一番变故的少年好像突然长大。
齐修远对邱管家说:“老邱,我只有你了。”老邱沉默没有回答他时,他便猜到一些——杀害爹爹的凶手,或许是他无法接受的人。
“远儿,回去吧。”邱管家红了眼眶,他没有转身,仍背对着齐修远。
“老邱,他们为什么找你?”
……
不等邱管家回话,少年接着说下去。
“别骗我!我爹根本不是弯月杀的!”
齐修远哭声出来:“我算过,我算了三天三夜,弯月那一天在岳宁,他不在抚远。”
“大人确实不是弯月杀的,大人是……”
齐修远喊了一声老邱,打断邱管家的话。
预感告诉齐修远,他不愿听见那个答案,所以他本能打断邱管家,但片刻的打断又能怎样,他终归是要面对现实的。
少年哽咽,齐修远用袖子囫囵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他颤声问:“真的是你吗?”
邱管家闭上眼睛,情绪重回平静:“是。”
齐修远闻言脱力,青月扶住他,他实在无法置信,他大喊:“为什么?为什么?”
“老邱,你在骗我对不对,爹爹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会杀他……”
“一定是有人胁迫你顶罪是不是?对,一定是这样。不然你怎么会杀爹爹,你怎么会杀爹爹!”
少年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不断喃喃:“爹爹那么好,你怎么会杀他。”
他是那么好的人。
这一句尤为刺耳。
邱管家似听到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他笑出声来:“我为什么杀他,哈哈哈哈哈。”
“我为什么杀他?问得好,哈哈哈哈。”
“我为什么杀他。”
“因为他该死!”
邱管家面目狰狞,目眦决裂,他不再平静,变得疯魔。
他转过身,眼球布满血丝,直直瞪着齐修远:“你本也是该死的,两次,我杀你两次,你如此命大,竟都逃过去。”
齐修远被邱管家的样子吓到,这样的老邱太陌生了,陌生到他连问一句为什么都忘记。
青月带来的侍卫押住邱管家,不让他靠近齐修远。
青月拧眉:“押回去。”
“就在这吧。”清冷的声线传来,叫住侍卫。
是裴延。
裴延将邱管家看见他手中长命锁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视线掠过齐修远、掠过被吵闹声吸引过来的齐府侍从们,与邱管家对视,道:“如你所愿,就在这里说清楚一切吧。”
邱管家闻言欣慰一笑:“裴大人的能力果然不负我所望。”
“您是何时确定凶手是我的呢?”
“你不是一直在引导我们发现你吗。”
裴延接着说下去:“赵明仁手中的那本记载齐信贩卖人口身份的名册是你记录的吧,小翠的位置接触不到齐信核心利益的事,偌大的齐府只有你能做到。”
“小翠的同盟是你,我想名册上第一个人就是阿娇吧。”
“设计让赵明仁听到齐信的秘密,引起齐信杀心,引导赵明仁反杀,到这里你完全不用亲自动手,你本可以一滴血不沾达到目的的。”
“可你偏要亲自动手除掉齐信,还故意漏洞百出。”
“你伪造弯月杀人,却故意拿走不方便携带的瓷瓶。”
“你交代负责浣衣的侍从将齐信酒后常穿的衣物放在宴会厅,好用取衣物的借口离开,给齐信独处空间,让他发现那封信,引导齐信独自去私库,却不处理掉焚烧信纸留下的香灰。”
“你通过解释独自服侍齐信的原因,透漏出齐信不喜人多,许多事都自己亲力亲为——尤其整理书房。”
裴延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长命锁,阴刻的花纹已经被血迹填满,变得不再精致。
但只是表面脏污,只要用清水洗干净,长命锁仍精妙绝伦。
“你所做的一切:用弯月的名号和三条性命将齐信被杀案闹大,引我们注意到私库和夹在两个瓷瓶中极不和谐的木盒,透露齐信防备外人的习惯,是为了这块长命锁的主人吧?”
“齐信口中的那个鬼,就是恩怀太子吧?”
围观众人听见裴延提到恩怀太子皆大惊失色,一片哗然。
太久了,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无人提及。
可突然听见,没有人陌生。
尽管这些人十几年前还是小娃娃,但恩怀太子实在太要耀眼了,他是本朝几百年来最璀璨的明珠,是王朝最大的希望,没有一位国民不知道太子殿下。
星辰突然陨落,更令人难以释怀。
爱意没得到反馈,无处安放,只能转化为最深的恨意。
以至于现在谁提起废太子,听见的人都要好好骂上一顿才好。
邱管家一直嘴角带着笑意听着裴延的每一句话,慢慢的笑意成了假面,随着裴延最后一句话落下,邱管家右下眼皮不受控制抽搐起来。
裴延沉声说:“可你不该动沈姑娘。”
“不动她,裴大人怎么会急呢?”邱管家仍笑着:“看见在乎的人死在面前是什么感觉,心中一空?不敢相信?痛苦懊悔?”
邱管家将目光从裴延身上移到齐修远身上,接着说:“痛吗?恨吗?是不是感觉心脏像是被活生生刨出去一样疼?恨不得杀了我这个凶手?”
“记住这种感觉,它伴随了我八年。”
……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杀齐信吗?”
邱管家哼笑:“哦,不。不该叫齐信,可怜的孩子,活到十五岁还不知道亲爹真名叫什么。”
“你……你在说什么?我爹不叫齐信?”齐修远突然听到太多事情,已经分不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只是呆呆反问。
“你爹原名李春达,十年前只是东宫一个小小的九品通事舍人。一朝巨龙陨落,他却上了登云梯,摇身一变成了抚远的土皇帝!可能吗!”
“昔年东宫旧人非死即伤,独他逍遥自在,可能吗!”
邱管家厉声:“当年要不是他做了手脚,伪造证据,诬陷恩怀太子,殿下怎会丧命。”
“未来圣明君主,因李春达一己之私陨落,他难道罪不该死?”
“虐杀东宫数十人、贩卖人口无数,他难道不应该死?”
“我用八年时间,才确定当年的事果然是他做的,在我确定他是凶手那一刻,我就立刻做好了处决齐信的计划,他这样的人,一刻都不配多活。”
齐修远如坠冰窟,他抬头看看太阳还在,可为什么他突然变得那么冷?
老邱的话太遥远,他仿佛身处真空,周遭一切都被抽离,什么是诬陷太子、什么叫虐杀东宫数十人、什么叫贩卖人口无数?
这样满身罪恶的人,是对他慈爱温柔的爹爹吗?
邱管家双膝跪地,稽首叩拜:“前东宫宫侍——秋原,今日请诸位见证,我要状告前东宫舍人李春达,今抚远知州齐信,十年前勾连败类诬陷恩怀太子与反王勾结,致使太子凋零,十年间虐杀东宫宫侍近百,贩卖人口有记载一百七十八人,未被记载者无数,其罪恶滔天,万死难辞。”
邱管家朝东方三叩首。
“请,查明真相!请,还恩怀太子殿下清白!”
“小人以命为祭,还请上达天听。”
话落,邱管家抢过身旁侍卫的佩剑,径直插入自己胸口。
“老邱——”齐修远大喊。
青月几人上前阻止,奈何邱管家太过决绝,他们终是慢了一步。
齐修远冲过去搂住邱管家摇摇欲坠的身体:“府医!府医在哪里?老邱……老邱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我只有你了,老邱……”
齐修远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邱管家嘴角鲜血流出,气息微弱,他用尽全身最后力气,抬起手,放到齐修远脸上:“远儿,真的对不起。”
齐修远摇头:“老邱,别说话了,府医马上就来,你不会有事的,你才二十九岁,你还那么年轻,你会长长久久陪伴我一辈子的。”
邱管家温柔笑起来。
“老邱,你说过的,你之前说过的,你会永远陪着我。”
齐修远努力抓住邱管家滑落下去的手,放回脸颊上。
泪水一滴一滴砸下,打湿邱管家苍白的手指。
这一刻,对于齐修远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能失去的,都失去了。
[心碎][心碎]之前看书的时候为书中的人流泪,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了写书的人,同样为书中人流泪
心脏疼[托腮][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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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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