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道长的话是不是过于难听了?”萧六郎斜了眼寂无悔,身板儿挺直了几寸,“我祖萧护乃是一名侠客!昆仑仙人悟道之时,曾遇强盗猖獗,钱袋尽被掠走不说,性命也岌岌可危。我祖用一长矛捅透那强盗头领,快马扬鞭将仙人落于马背救走。
“听闻仙人欲求飞升解救苍生铲除妖灵,对其行为大加赞赏,便一路护送。在我祖弥留之际,仙人已得道。念我祖大恩,便将这戒指赠予我祖。”
陆献南脑门上不知如何弄出道红印,一边揉着一边问:“为何这么久各宗都未听说过此戒消息?”
“都怪我!”萧六郎叹道:“一时迷了心智!我自幼便以歌喉闻名邻里,六岁时一曲童谣能使幼儿止涕为乐,十岁时能引得彩蝶驻足。十二岁便被誉为‘清吟郎’,甚至…甚至在殿下您的冠礼大典上,我也曾有幸奉召入宫献唱…”
说到昔日荣光,他眼中闪过一丝的微亮,随即又被痛苦淹没,“可不知怎的,自年初开始,我…我竟再也唱不出来了!一开口,便是五音不全,六律尽失,客人们从惊愕到不满,从辱骂到用酒杯砸…连奎华楼的老板娘也开始对我拳打脚踢。”
萧六郎情绪激动地喊道:“她凭什么?!那间熏天的账房还不是靠我填满的!可她…她最后竟逼我…逼我去做那下/贱的兔儿爷,陪笑、陪酒、陪…”话语戛然而止,极致的屈辱让他再也无法说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呜咽。
台上寂静,只听得台下窃窃私语。不管在何时,听别人说出秘密总是相当有意思的。
只要那秘密与自己无关。
过了良久,似是平静了,萧六郎又道:“但是我失音后不久,那雪鹤郎就出现了!太巧了对不对!”
他突然仰起头,渴望的眼神滑过每张脸,似乎希望有人能对他的话表示肯定。
“一定是他!”他咬牙切齿道:“他跟我同在奎华楼,总说羡慕我!后来那嗓音与我一样,曲调与我相同,定是用了什么妖法!他必须得死,我的嗓子才能回来!”
“于是你便找人杀了他?”寂无悔冷哼道:“你刚说的黑影都是编的吧?压根就是你杀了他?”
“没有没有,我是打算买凶来着,”萧六郎摆手道:“但我的钱早拿去赌了。来钱太快了,达官显贵出手阔绰,甚至踏破我家两道门槛,捧着金山银山,只求我在他们的宴席上唱上一曲,好让他们脸上有光。”
“可等我唱不出来了,想去找他们借钱周转,偿还那要命的赌债…你猜怎么着?他们像踢狗一样将我踢出来,厉声叫我‘滚’!”
说到这儿,他激动的情绪竟渐渐平息,虽然依旧瘫坐在地,但脸上的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继续道:“我能有什么办法?走投无路了。只能去院子里,刨出这枚玄黄藤纹戒。不是说此乃仙物么?还不是废物!哼!”
听到他竟敢侮辱昆仑仙人的圣物,寂无悔勃然大怒,抬脚便要踹去,却被身旁的陆献南眼疾手快地拦下。
道宗人欺负普通人,传出去要不要面子!
“死物救不了活人。所以我决定,将它当了换钱。这可是仙家之物,只有我有,你们说该值多少金银?”说到这儿,萧六郎嘴面部微微有些扭曲,仿佛想起那些昔日对他摇尾相求的嘴脸,如何将他如野狗般踹出门去的场景,“说不定不止雪鹤郎,所有欺辱过我、嘲笑过我、踩着我脊梁取乐的人…我都能一个个,杀了他们!
“但是,祖上大侠大义受赠此戒,我却为了还赌杀人将它给当了…那老板眼里冒着绿光拉着我,不肯让我走,说多少钱他都出…我虽死死护住没让他得手,但自那日后,别人看我的眼神就变了些,不再是过去那种纯粹的鄙夷和厌恶…”
“你虽未亲手染血,但雪鹤郎确是因你一念而死!”寂无悔厉声斥责,“玄黄藤纹戒,现在何处?”
萧六郎抬起头,双目无神眼神空洞,不知道是崩溃中睡了一会了,还是绝望中死了一会了,“在我身上…那人说,次日亥时,便会来向我讨要。”
日头已然西斜,距离亥时不足三个时辰。
“明白了,”云澈嘴角扬起毫无温度的弧线,“人心皆困猛兽,你一时怯懦打开了笼门,让它闯下祸事。”他俯身下压,威严凛冽,“但替你收拾这残局,又与我何益?况且还有可能引祸上身。”
萧六郎被他的气势惊得忘了抽泣,急忙道:“殿下!这…这玄黄藤纹戒已然现世,皇家不正欲寻访昆仑仙吗?我愿…我愿献出此戒。”
“不用还债?也无需买凶?”云澈望着他,哼出冷笑,“人性深处的烙印,又岂是一朝一夕便可更改的?”
楚倾不可思议地眨眨眼,此人不但法力全失,性格竟也大相径庭?
萧六郎沉默了。
良久良久,他身子瘫软下来,垂目道:“已经有人替我还清了赌债。”
“谁这么好心?”沈渊亭道,“昨日卫浩将军去奎华楼调查,可听说昔日魁首清吟郎经常一掷千金,待到落魄后,压根戒不掉这个恶习。归梦楼的伙计说,欠的可不止一千两。何人能替你偿还如此巨款?”
萧六郎嘴角噙起抹苦笑,淡淡道:“正是雪鹤郎。”
雪鹤郎比萧六郎在奎华楼的日子更长,因为家里穷,母亲重病,从小便在酒楼当个普通伙计。但是对于穷人来说,填饱肚子尚是问题,更不要提照顾病人这些额外开销。
于是他辞了酒楼的工作,来到奎华楼做了个小倌——也就是陪酒接客,虽不体面但来钱更快。
萧六郎名满金陵幽州后,奎华楼花大价钱才将其招入麾下,捧成头牌。每日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只为瞻仰这位连皇家大典都去过的清吟郎。
雪鹤郎十分仰慕,主动承揽下萧六郎宴席间的迎来送往与杂事。时间一长,萧六郎终于对这个总在眼前忙碌的身影有了印象,随口问起他为何从早到晚片刻不休。雪鹤郎如实回答家里情况,并表达了对萧六郎歌喉的赞叹。
不知是出于怜悯,抑或夹杂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炫耀,萧六郎随手抛过一两银子给他,并说从今天起,你母亲的药我包了。
没想到,不久后便出事端,萧六郎唱不出来了!
命运的转折往往只在瞬息。雪鹤郎意外发现自己喉间能流淌出动人的歌谣,便被奎华楼拉出来救场,没成想一鸣惊人,成就了新一代魁首。
因为事发突然,萧六郎依旧大手大脚,挥霍无度,并且坚信自己不过是一时吃坏东西烧了嗓子。直到后来,被追债的打过几次,才终于认清现实,在奎华楼成了一名小倌。
两人的身份就此发生颠覆。
“在上周,催债的将我逼到角落拳脚相向,他突然从街角走来大声呵斥,‘萧六郎欠的钱我已攒齐,从今以后你们莫要再来!’他把我扶起,自怀中取出另一个包裹递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掂了掂,挺重的,打开一看都是银子。
“他干嘛啊,是在施舍我么?那些银子够他母亲一年汤药!成名才多久就这般挥霍,是打算喝西北风吗?”
“真蠢,蠢死了!”萧六郎跪坐在地上,自眼角缓缓流出两行热泪,语气中尽是埋怨,“我真恨他啊!这般自作主张!怎么能这么死了?连个体面都没留下!就在大街上,心都被掏空,母亲怎么办?”
云澈久久地凝视着萧六郎,缓声道:“也罢。”随即目光扫向众人,“今日之事,乃皇城司职范畴,让各位见笑。”
寂无悔上前一步道:“妖灵作祟,朱天宗身为三宗之一,自有匡扶正道之责。况且此次点将台,本就是为彰显各宗与皇家的同心协力。殿下之事,便是我分内之事。”
另一旁的陆献南也站了出来,“殿下,我玄天宗也愿出一份力。”
云澈道:“玄天宗向来不问世事,陆虚宗主并无意派遣宗人参与寻仙。”
“没事,”陆献南揉了揉头上的红印,道:“我以理说服了父亲,特许我跟随历练。”
各大宗门虽言超脱世外,倒是都卯足劲将后人往宫墙中送。
——***——
上弦月如钩,冉冉秋光照映楼前满阶红叶。
萧六郎独自端坐在奎华楼一层厅堂,指尖抚过琴弦轻轻弹唱,那是没一个调能听。
本身就已五音全失,加上此刻害怕,声音中更是承载数分恐惧。
四周静得骇人。
忽然,萧六郎发出一声惨叫,捂头颤抖。等了良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抬头一看,原只是风吹灭了火苗,连连拍打胸脯安慰自己。
接着,那难听的唱曲儿又响了起来,楚倾在暗处,烦躁地左顾右盼,强忍着抄起酒杯砸上台去的冲动。
若问他在此处作何?
当然是捣乱!
寻仙?想都不要想!
破戒指他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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