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威胁一般的情境下,倘若姜芜只是个普通的信使,随时便有殒命的风险。然而乔的表情还是那么温和,像只是对着年轻犯错的后辈给予警告。他说:“孩子,难道没有人教育过你,不要去窥探观察秘密么?你得知了秘密,就身处其中,无法挣脱了。”
姜芜看着他的表情。即使她脖颈上还悬着能够取人性命的丝线,然而乔一派温和无辜,如同那丝线不是他释放的一样。姜芜说:“我没有看到什么秘密,我只是看到一个受伤的少年。”
乔笑了,一副看透了姜芜的样子。他那种自以为是的智者姿态让姜芜非常不舒服,“你在可怜他们吗?”
姜芜点头,并没有表露出对于自己被威胁而随时可能死去的恐惧。她说:“他们也不过是没有成年的孩子,难道您要说他们不值得可怜么?”
乔看向她的眼神里有怜悯,对无知之人的居高临下的怜悯。他说:“当然不值得。对于建设教会的需求,这是必要的损耗。”
损耗。很冰冷的一个词语,那些孩子受伤,甚至可能死去,在乔的口中也只是“损耗”。仿佛那些少年们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不过是流水线上的一件亟待挑选的货物。通过标准的便留下,没有通过的便丢弃。
丝线收回了。姜芜脊背一松,性命被威胁的紧迫感与松懈让她后背一时间冒出许多冷汗。乔神父看着她与她手中的信件,叹气,说道:“这次我不会处罚你……我还需要你帮我寄信。如果你死了,再招一个信使进来,要耗费许多时间,而我只想让我的信第一时间送到我妻子的手中。”
……真是傲慢的言论。没有杀了她,不过是因为不想耽误寄信的时间。
他与姜芜呈反方向地前进,就这样飘然离开了。姜芜站在原地,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
她把信放在桌子上,在卧室中找到了包扎伤口的用具与药品。姜芜蹑手蹑脚地重新出去,没有打灯,惟恐再被乔或者其他夜晚出行的人发现。
好在那教父应该确实是离开了,而夜深了,也不再有其余什么人出来。姜芜摸黑行走,小心翼翼,甚至到了让自己提起胆子不踩断任何一根草茎的地步。她回到了方才与裁决者交流的那栏杆的缝隙的位置。
经过了这样长的一段时间,与乔交谈、因为害怕发出大声响而放轻放慢脚步,的确耗费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即使裁决者走掉,姜芜也不会觉得意外。
然而她还是看见了裁决者的身影。透过栏杆的缝隙,仿佛一副剪影留像。他躺在草坪上,如同一具尸体,冷白,红发在瓷一样的面皮上随意披散,竟然显示出了一点艳色,整个人如同一具伶仃孤苦的艳尸。姜芜心想:他不会是死了吧……
裁决者睁开了眼睛。瑛绿的眼珠就这样仰视姜芜,看起来鬼气更重了。血随着他的动作在脖颈上自然流淌,形成了一道绕颈一周的红线,而又凝结,使他看起来像是断头台下的一具尸体。
他轻轻说道:“信使小姐。你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姜芜摇头,回答:“我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路上出了点意外,但是我还是努力来见你了。”
裁决者微笑,看向她拿在手里的纱布和药水,轻轻嗫嚅一下嘴唇,说道:“把东西给我吧。”
姜芜点头,把手中的东西透过缝隙往里面扔——她愣住了,仿佛中间有一个空气薄膜,她扔出去的东西被弹回了她手中,姜芜下意识瞪大了眼睛,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看着姜芜的表情与她手中无法被传递的物件,裁决者笑起来。起初只是拉扯一下嘴角用气声嗤嗤发笑,随即发出切实的笑声,最后简直是吵人心烦的狂笑。他面部肌肉的动作拉扯着脖颈上的伤口,招致那伤口裂开,又开始流血,染红了衣领,显得可怖起来。
姜芜意识到了什么,恼怒地瞪眼看他,问道:“你一直都知道,是吧!”
裁决者还在笑,在笑声里断断续续地回答她:“……当然,神父设立了‘不可交互’的禁咒,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更别说你的东西了。”
姜芜皱着眉毛看着他,说道:“你知道却不告诉我?我白跑一趟了。”
“哈哈……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来真的帮我,信使小姐,您真是一位好心肠的好人……太感谢你了哈哈哈哈……”
“别笑了!”姜芜拧眉:“再笑,你脖子上的伤口被扯着一直愈合不了,流血过多,可能会死的。”
裁决者懒懒散散的,侧头换了个让颈椎舒服的姿势。不过他那姿势又扯开了伤口,没有对止血带来什么裨益。他说:“死就死了,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和死去没有任何区别吧?”
姜芜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用看不可理喻的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裁决者眨一下眼睛,看向姜芜的那双宝石一样的绿眼珠灵活生动。他的嘴唇都青白了,可是面色看起来得意洋洋的,像是为在与姜芜的交锋中戏耍了她而感到由衷的快乐。他说:“您在担心我么?信使小姐。”
姜芜怀疑如果自己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对方恐怕又会是一轮狂笑。她换了另外一种委婉的说法,她说:“无论是谁,看见一个受伤的青少年都会施以援手的,我想这是公德心的一种体现,与我是否关心‘你’这个个体没有关系。”
裁决者摇了摇头。他嗤笑:“公德心——?修道院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了。信使小姐。看过我惨状的大人们不止您一位,不过好像只有您对我产生了这样的情绪呢。”
姜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想到了乔神父的言论。的确,在这间修道院内,似乎并不存在对于青少年的关爱之情,她的同僚们也不过是把这些孩子当作怪物,看见他们身上的伤口也并未动容。
察觉到姜芜的沉默,裁决者又是一笑。他伸手摘下身边的一根草叶,将其旋在指间拧碎。植物汁液在他手指间被涂抹,与泥土的腥气相互交织。这种行为似乎让他感到有趣,汁液在手指间的流淌,如同被夜风吹凉的血液。
他说:“你走吧,信使小姐。和我这样的怪物接触可是违反规章制度的。别给自己惹麻烦。”
姜芜看着他的惨状,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既然做不了有意义的事情,她也不会空耗在这里。她会寻求其他方法改变裁决者的命运,而非在此地与一个在理论上并不熟悉的少年进行化疗。
裁决者看着女人的身影,果决利落,什么话都不说。他苦笑,心想:真果断啊?……
……
姜芜回到了自己的小房子里,怀揣着私心,安慰自己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拆开了乔神父的信件。
不知道能否算是意料之外,信中的内容非常正常:一对恩爱到老的夫妻,丈夫在信中诉说着对妻子的思念,并且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操心孩子的事情。小孩已经长大了,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而做母亲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忘掉那些让人操劳的崽子,好好度过自己的晚年生活。
乔神父的语言非常风趣幽默,富有文学气息,措辞与引用都能看出他在文学方面造诣颇深。这的确像是一个热爱家庭的老绅士所能写出来的文字,倘若姜芜没有被他用魔法威胁性命的话,恐怕她会对这位老先生产生许多的好感。
然而她已经了解了乔对于那些青少年的态度——这给予了姜芜非常大的割裂感。仿若一位实验员,剖开青蛙之后下班与妻子打电话说甜蜜的话,手上实验品的血都还没有擦干净,便已然能够倾吐自己的思念与爱情的火热。只是这受剖的青蛙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们甚至尚且没有成年,会呼吸,会说话,会思考,鲜活的、与乔自身别无二致的人类。
……姜芜将乔的信收了回去,封好,捏了捏自己的额心。
她倦怠地躺回了卧室,对眼前的状况感到疲惫迷茫。倘若裁决者所说的那个“不可交互”的禁咒一直成立,那么她与他能够真正产生联系的时间便不过只有人们前来领取和发送信件的短短几分钟,而其他时刻,她是远离监狱中心的螺丝钉,需要实施自己的职责。
……何况裁决者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好骗了。
她在思考之中睡去了。而同一时刻,裁决者终于从草丛中起来。他将黏在皮肤上凝结的血块一点一点扯下来,步履艰难地走向了教堂之中。
没有人,没有灯。死寂如同湖泊。裁决者抬头看向隐没在黑夜之中的女神像,跪倒在地,轻声吟诵。他闭上了双眼,姿态及其虔诚。
他说:“感谢您,您将她又赐给了我。这就是神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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