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低头看着这少年:裁决者身上的伤口相较昨晚又多了些,只是都不算是致命伤,顶多在皮肤上制造出些细小的割口与淤青。他正闭着眼睛,在接踵而至的大雨中仿若是睡着了。
雨把他的头发与睫毛都打湿了,黏在脸上、脖颈上,衬着瓷白的皮肤,看起来又可怜又脆弱。裁决者的呼吸均匀,胸膛微微起伏着。
姜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你没有伞么?”
裁决者闻声睁开了眼睛。他似乎有些意识模糊,在睁眼的一瞬间目光是混沌的。在以仰视的角度看清姜芜的脸之后,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摇头说道:“没有……”
“不过是被雨淋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神父与修女们都不会允许我们有伞的。如果羸弱到被雨淋一下就会死,那不如死掉好了。”
姜芜为这种强词夺理一般的解释激得只想苦笑。她摇了摇头,看着雨水滴落在裁决者的脖颈上,又顺着身体的起伏线条而滑落在瘦削的衣领的胸膛之下,问道:“你又受伤了?受伤到只能在这里靠着?”
裁决者并不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也许有雨水滴落在了他瑛绿的眼睛里,然而他却也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看向姜芜的眼光非常平静,像是死者看着另一个死者。
“你把伞收了,坐下,我才和你说话。”裁决者如此说道,像是开玩笑一样的口吻。
他以为姜芜必然不会同意,也许还会因此讥讽问他在发什么神经,然而没有。
姜芜听完他孩子气的要求,只是收了伞——暴雨顷刻便淋湿了她,雨水顺着女人的面庞滑下,最终在下巴缓缓低落。她的头发、衣服很快也变得湿漉漉的,现在他们几乎是相同的狼狈了。
她犹豫了一下,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姜芜在考虑泥土把衣物弄脏是否方便清洗。她最终还是坐在了泥土上,抱着双膝,直视着裁决者,问道:“然后呢?现在你可以和我说话了么?”
裁决者哑然一瞬,轻轻笑了。他说:“还不够,你靠过来。你靠着栏杆,背对着我。”
姜芜依言执行,靠在那栏杆上——这样的行为并不被其上的禁咒判断为“交互”,因此姜芜并没有感到任何魔力的阻拦,她只是安静地靠在那里,闻到了铁质的锈腥气、泥土被雨水翻上来的味道。
忽略二人之间相隔的栏杆,从上帝视角看来,这一幕简直像是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背靠背,紧紧贴近。
即使这样的姿势让姜芜看不见裁决者的脸,然而她却能够清晰感受到对方相隔不远的身体在大雨中散发出来的淡淡热度:鲜活的、活着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热度……
她能够听到裁决者说出的话,他开口时胸腔轻微的振动。他说:“信使小姐,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姜芜回答道:“我只是闲逛到这里了。”
裁决者轻轻笑了,随着他的动作,便有水珠一连串地从他的发丝间滚落。他说:“我不是在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所修道院内呢?你和你的那些同僚们似乎并不是一类人。”
姜芜思考着。她认为自己并不能向裁决者真正地说出真相——说你是一个已死之人,而我正在尝试着改变你的命运。搪塞少年的话,她总归还是会说的,姜芜说道:“人总归还是要有一份工作的,只是我恰好在这里工作而已。工资和工作强度我都很满意,所以留在了这里。”
裁决者接着问道:“那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姜芜回答:“不会。”女神想必绝不会允许她永久地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中,这与祂玩弄她的目的相悖,何况就算她本身就是此地此时空的原住民,也不敢打包票自己会一直在同一个工作单位里一直待到死。
“就像你不可能一直呆在这件修道院里一样,我也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的,我们会走向各自的未来。现在我们的相逢,不过是作为对方人生的旅客。”
裁决者闻言拉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下意识伸出手去,往后靠,像是想要和姜芜握手那样——禁咒所形成的空气薄膜制止了他的行为,他只摸到一片虚空,何况姜芜背着身子,看不到他的动作,自然也不会伸手与他相握。
裁决者闭上了眼睛,倾听着暴雨在整个天地之间造就的巨大声响。
姜芜开口:“你……”
裁决者打断了她,他说:“嘘,安静一会儿。我现在还是不想和你说话。”
……难测心思的未成年啊。姜芜心想。她便也只是靠在那里,等待着“裁决者想说话”的那个瞬间。
即使中间隔着栏杆,不解风情地让二人并没有产生真正的肌肤相贴,然而在被殴打的意识模糊中,在雨水淋漓在肌肤上造成的神经刺激中,裁决者还是自欺欺人地将雨水在自己脊背上滑过的痕迹与触感当作是他正在与姜芜背靠背血肉相贴的感觉。
暴雨中相连的两具躯体,仿佛共享同一根脊骨便不可分割的孪生子。雨水把血肉溶解,裁决者像是产生幻觉一样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他开口了,字词不成句,声音在喉咙里吐露出的时候本就是模糊的,被雨声打落后更是叫姜芜要费尽心力才能够听清楚并理解对方的话。裁决者的语言相比他的年龄是退行的,如同儿童在高热下神经紊乱而谵妄,迷迷糊糊半死不活的,可是还在说话。
他说:“……如果时间不能停止的话,我真想我们两个就死在这里。”
姜芜摇头。她说:“死在这里的话,就没有未来了。你是因为现在过得凄惨才想要死去吗?如果我告诉你,你坚持下去,会有一个好未来呢?”
“你会位高权重,会实力强大——即使这样,你还是想死在现在这一刻吗?”
裁决者笑了。他问道:“那你呢?如果你可以窥见未来,那看过你自己的未来么?你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你在我的未来之中吗?”
“看见自己的未来,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情。”姜芜如此说道。她告慰一般说道:“但你的未来里应当没有我,这个是我可以确定的。”
时间若使没有紊乱,她没有来到此地,那么姜芜的到来无疑预示着裁决者的人生即将走到终点——从他们相遇到裁决者在圣彼得港死去,其中也并没有相隔多么长的时间,那短促的光阴与裁决者并不算长的寿命相比都可以称作是不值一提的。
裁决者听完了她的话,沉默。他犹豫了很久,说道:“那我不要那样的未来了。在这里死掉也很好了,那样光明璀璨的未来不是我所追求的。”
“为什么?难道你是追求苦痛而非追求幸福的那种人?这可不是一个好嗜好,如果你承认的话,那我会说你实在是有一个不得了的癖好的。”
“对一个想死的孩子说话这么刻薄。”裁决者苦笑说道,“修女小姐,你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大人。”
“在你见过的这些大人里,我已经算是非常合格了吧?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这样关心你、爱护你呢?”姜芜开玩笑一般说道。
“好吧。”裁决者说道,声音中带着无奈。他说:“是的,因为你是唯一对我好,关爱我的大人,所以我不想和你分开,宁愿和你死在一起,你能理解么?”
“我们现在一起坐在这里,像是血肉相融……我不能接受我把你从我的血肉之中剥离。再光辉的未来我也不想要,我不想去认识崭新的、鲜活的人,去拥抱美好的、鲜活的、没有你的未来……”
说话时裁决者的声音是飘渺的,姜芜转过头来,看着他,对方以水洗过的眼瞳与她对视。难怪姜芜一直觉得他说话时神志不清、如高热谵妄的呓语。姜芜说道:“你发烧了。”
裁决者迷蒙地看着她,微笑。他感觉很冷,外界正在贪婪地攫取他身上的热度,他的面容苍白又艳丽,像是一具可以随意把玩的玩偶。他说:“信使小姐,您真是不解风情。”
“我以为我在告白,您怎么就这样回应我?如果要拒绝我的话,也至少给一个理由吧……说什么‘你还是个孩子’之类的话。连这样的话您也不愿意搪塞我么?”
倘若不是手伸不进去,姜芜简直想伸手给这疯言疯语不听人话的少年一耳光——对方也许会因此面色潮红,反而兴奋起来,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姜芜说道:“你还是个孩子,别说告白一样的话,别妄议自己的未来——这样说你满意了么?满意了就滚回去,无论是接受治疗还是什么的,总之别留在这里淋雨。”
裁决者看着她的表情:有一点不耐烦的,但总归是在关心他的表情。真是一副“家长”的嘴脸。他笑了,说道:“我还是个孩子——信使小姐,我们小孩子总是要哄的,你哄我两句,我就回教堂去,求神父治疗我,您以为如何?”
姜芜拧着眉毛:“你要我怎么哄你,夸夸你么?好的。五十号,你是个好孩子,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开口之后姜芜自己都觉得这话干瘪——她会很高兴?这也算不得是什么值得充作奖励条件的事。然而裁决者竟然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双手攀附着栏杆,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说:“信使小姐,为了让您高兴,看来我不得不去寻求治疗了——那么,再会。想要再见到我的话,就在这里来找我吧。”
裁决者离开了,即使步履缓慢而艰难,姜芜毫不怀疑对方会在某一次在泥土上踩滑而跌倒——然而姜芜也完全帮不了他。
她只能在栏杆之间注视着他,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她说:“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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