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接下来的宴会,表面依旧花团锦簇,丝竹悦耳。茶艺表演后,众人移步至临水的敞轩听曲。林若瑶作为主家,强撑着体面安排席位、招呼客人,只是那笑容始终带着几分僵硬,目光扫过宁语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宁语选了一个靠后、不甚起眼的位置坐下,安静地听着伶人婉转的唱腔。

几位与林若瑶关系稍远的夫人小姐,或许是出于对宁语方才沉稳应对、不卑不亢的欣赏,或许是单纯不愿卷入是非,倒是主动与宁语寒暄了几句,话题无非是天气、衣裳、首饰。

宁语一一得体回应,态度温和却疏离,并不深谈。她能感觉到那些贵女们对宁语的态度也变得复杂起来,其中隐隐透着一份审视与考量——这份考量中,或许夹杂着对她在皓王面前那份沉静气度的几分不易察觉的敬意,但更多的,则是因那位高权重的皓王殿下突如其来的、毫不掩饰的关注而滋生的微妙疏离与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宁语如同置身风暴中心,却维持着绝对的平静。

曲至半酣,众人起身游园赏花。园中姹紫嫣红,蝶舞蜂飞,贵妇小姐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笑语不断。林若瑶被一群奉承她的贵女簇拥着走在前面,指点着园中名品,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风光。然而,当她们经过一处曲折回廊时——

“哎呀!”一声娇呼突然打破宴会的和谐。只见林若瑶被嫡姐林若芷“不小心”撞到廊柱上,腕间碧玉镯与红木柱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林若芷指尖暗使巧劲,掐得她腕上碧玉镯咯吱作响,面上却笑得温婉关切,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妹妹当心些!这般剔透水润的碧玉,磕了碰了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她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瞟向不远处的宁语,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语气转为一种带着忧虑的规劝:“只是……妹妹啊,姐姐多句嘴。这等成色、这般水头的物件,按常理,若非库房登记在册的重器,便是该由当家主母仔细收管、以作传家或紧要人情往来之用才是正理。”

她刻意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宁语沉静的脸,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示意味:“如今戴在妹妹腕上招摇过市,若被那起子不知根底的下人或眼皮子浅的瞧了去,胡乱传些‘私相授受’、‘主母失察’的闲言碎语出来,岂不白白污了妹妹的清名,更……损了萧府的体面规矩?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若瑶被姐姐这看似关切、实则字字诛心的话刺得脸色又白了几分,腕上的镯子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林若芷暗中扣住。她张了张嘴,那句“是”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席间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宁语身上,探究、审视、幸灾乐祸,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林若芷那番话,将“私相授受”的流言风险像一盆脏水般泼出,又将“主母失察”、“损及萧府体统”的沉重罪名,稳稳地悬在了宁语头顶。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园中的丝竹声似乎都变得遥远模糊。

宁语端着茶盏的手,依旧稳如磐石。她甚至没有立刻放下茶盏,只是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沉静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平静无波地迎上林若芷充满挑衅与算计的目光,以及林若瑶那怨毒中带着一丝慌乱的视线。

“林大小姐,有心了。” 宁语的声音响起,清泠如玉石相击,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她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近乎温煦的弧度,仿佛林若芷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

“林大小姐恪守闺训,深明‘规矩’、‘体统’之重,时刻不忘提点姐妹,这份用心,实属难得。”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赞许,却让林若芷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宁语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林若瑶腕间的碧玉镯上,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摆在多宝阁上的寻常陈设,不带一丝波澜。

“此镯,确系萧府库房登记在册之物。” 她语速平缓,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在众人心坎上。“成色品相,库房册录中皆有详载,一应出入,皆依府规而行,账目分明,绝无疏漏。”

她顿了顿,目光从镯子上移开,坦然地环视了一圈屏息凝神的众人,最后落回林若芷瞬间僵硬的脸上,那平静的眼神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至于它为何此刻会出现在林二小姐腕上……” 宁语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笃定,“乃是因萧大人前日亲至库房,言明林老大人寿辰将至,萧林两府世代通家之好,情谊深厚。此镯成双成对,取‘圆满’、‘长久’之吉兆,特依府规旧例取出其一,以为贺寿之礼,聊表心意,以全通家之谊,敦睦世交之好。”

“代管?” 宁语轻轻重复了林若芷话中隐含的这个词,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微嘲,目光平静地转向脸色煞白的林若瑶,“林二小姐,此乃长者赐予贵府的寿礼,意义非凡。令尊尚未得见,林小姐便如此心急地‘代管’于腕上,这份孝心……倒也急切。” 她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长辈看待小辈玩闹般的包容,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郑重而清晰:

“既是长者所赐,关乎两府情谊,林小姐更应珍重以待,妥为保管。若真有那起子‘不知根底’、‘眼皮子浅’的下人,妄议贵府如何处置自家贺礼,那便真是其心可诛,其行可鄙了。林小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死寂。

比方才更加深沉的死寂笼罩着水榭。

林若芷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精心设计的陷阱被对方拆解得七零八落,自己反而成了跳梁小丑!她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精心维持的“温婉关切”面具寸寸龟裂,只剩下难堪的僵硬和眼底翻涌的惊怒。

林若瑶更是如遭雷击!她腕上的镯子,从可能代表“私情”的象征,到可能引发“流言”的祸端,再到此刻被宁语定义为“父亲寿礼”……这巨大的身份转换让她头晕目眩,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尤其是那句“心急”、“代管”,像耳光一样扇在她脸上!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成了针,刺得她体无完肤。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将手从姐姐的钳制中抽出,死死捂住腕间的镯子,仿佛想把它藏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席间众人,看向宁语的眼神彻底变了。最初的探究、同情、幸灾乐祸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惊、忌惮,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这位萧夫人……哪里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分明是谈笑间便能翻云覆雨的厉害角色!林氏姐妹精心策划的发难,竟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还反手将对方钉死在“心急”、“不妥”的耻辱柱上,更牢牢守住了萧府的规矩体统!这份心机、定力、口才和对规矩体统的运用……简直令人胆寒!

宁语仿佛未觉这死寂后的暗涌,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她从容起身,裙裾纹丝不动:“既然林小姐已知此物贵重,关乎两府情谊,想必会妥善珍重。府中尚有庶务,妾身先行告退。”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挽留的决断,施施然转身离去,留下水榭中神色各异、心思浮动的众人。

刚出林府大门,天际一道惊雷劈落,骤雨倾盆而至。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她的衣袖就被雨水打湿了半边。春莺连忙撑开备用的油纸伞。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阶前。车窗掀开,露出皇甫皓温润带笑的脸:“萧夫人留步。雨势甚急,可需本王捎带一程?”

宁语心中微沉,她深知与皇甫皓同乘的风险,正欲拒绝。

却见自己的车夫匆匆跑来,浑身湿透,脸上带着惊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夫人恕罪!小的方才去检查,那车轴……车轴不知怎地竟裂了道深缝,万万不敢再用了!”他声音发颤,雨水顺着额发滴落,眼神却不敢直视宁语。

宁语心头猛地一沉。车轴断裂?这绝非寻常!她萧府的马车养护向来精细,今日来林府前更是仔细检视过。偏偏在她刚拒了林若瑶,又撞上皇甫皓时,它就“恰到好处”地坏了?这巧合,未免太过刻意。

皇甫皓轻笑一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看来天意如此。”他将车夫的话听得真切,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萧夫人,雨大风急,湿了衣裳事小,若着了风寒,萧大人怕是要心疼。既天意留人,何不顺水推舟?本王这马车虽简陋,尚能蔽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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