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
每逢六月入梅,一连多日阴雨绵绵让空气中都是一股潮湿黏腻的闷热感。
这处民国后期建立的老洋房早已没有昔日光景,一场梅雨季来临,白漆反复修盖了几道的院墙,又重新覆上一层如泼墨似的渍印,衬得它气息浓墨又源久。
院墙边的一小株爬山虎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顺墙蜿蜒。
褚宸正眉头紧锁思考它打哪来的,视线里一双白嫩嫩的小手蓦地闯了进来,将那株即将要摸藤向上的枝条捏在手心,果断连根拔起。
“这个不拔以后清理很费事的。”元酥声音清脆悦耳,她蹲着身子回头露出两颗小虎牙对褚宸灿然一笑,邀功似地拎着手里那条藤根举在空中。
褚宸眉宇间拧成一股绳,透着不耐道:“来做什么?还有下次能不能敲敲门。”
元酥收紧唇线敛起笑:“我敲了啊,刚刚还见过褚爷爷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哦。”
听到他淡淡的应声,元酥仰头直直盯向他:“你们要卖房子搬家,你要出国,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褚宸双手插兜不以为然:“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他凉凉的态度霎时激起元酥怒火,瞪着眼道:“我是才从褚爷爷口中得知的,你为什么要出国读高中,我们不是要一起考附中吗?”
附中是南陵附中,以他们的成绩考那里是必然,元妈妈生元酥时已经是三十七岁高龄产妇,产后正值公司上市,月子期没恢复好折损些身体元气,加上元酥从小调皮捣蛋像个小霸王,元妈妈头疼实在管不了,夫妻俩选择让她提前入了褚宸所在的幼儿园。
老师知道两人家长相熟,也受元家父母嘱托,于是安排两人同桌。
元酥年龄小一岁,长的也比同龄孩子慢一点,在一众孩子堆里小小一个跟糯米团子一样,外表让人瞧了就想欺负。
一次玩游戏,有个身材胖壮的小男孩耍赖,恼羞成怒一把将元酥推到在地,褚宸受大人叮嘱秉着责任赶来维护,像个小英雄一样替元酥教训了对方一通。
自此,褚宸的跟屁虫就产生了,两人从幼儿园、小学连至初中都是同学,这让元酥潜意识认为他们就该一起并肩到高中、大学,以及人生每个阶段,从来没想过他会中途离开。
而褚宸自小到大的世界里哪哪都是元酥影子,偏她又很烦人,他逃课、和朋友组乐队、赛车,她知道后都一一告诉爷爷,害他三天两头被挨骂玩物丧志,身边仿佛有个移动摄像头,时刻在监控告状。
想到此处他无奈深叹一口气,看向面前人:“元酥,我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一起考附中,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况且我们是要回北城的,就算不出国我也不会因为你独自留在南城上学。”
话音落下,伴随而来是元酥的心像被无数个小针在乱扎,他好像连朋友之间的友谊都没算上自己,所有计划变故也都没打算告诉她。
六岁父母意外离开后,大十岁的哥哥仅陪了她三年便去了国外留学,毕业归国又从舅舅那接回父母留下来的公司,他们已经有小半年快没有见面,元奕对于元酥的具体关心也是有心无力的少之又少。
生活在严重偏心和不喜欢她的爷爷奶奶屋檐下,导致元酥对褚宸这个邻家小伙伴很是依赖。
听到他对未来的计划和冷漠无情的态度,元□□腔仿佛被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着急张嘴动了动,想说一些挽留的话,话到嘴边自尊又让她停住张不开嘴,心一酸,缓缓垂下视线。
褚宸看她的模样有些渐渐心软,但又想到反正高中就三年而已,他们这圈人都会出国留学,等到大学她就会出国与他汇合,没她的高中三年,他可以随意玩乐队和赛车,也不用被她叽叽喳喳吵的头疼,这样一想转而深吸一口气,硬着脸继续装高冷。
两人就这样一站一蹲僵持着。
元酥咬紧下唇,眼中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雾气,她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正起身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一双圆溜溜的泪眼直直盯着褚宸身后。
见她不动,褚宸皱眉顺着她视线狐疑转身,只见一条红黑相间的蛇出现在空地上慢慢游滑过来。
瞬间激起他一阵头皮发麻,脚步生生定住,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响,愣是傻傻僵在原地,等回过神弯腰要拉元酥起身,打算一起跑开:“你......”
谁知那小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捡来一根树枝,在他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起身过去,用手里树枝淡定叉住了那条蛇。
这不算什么,震惊的是接下来行为,它在当时褚宸心中留下很久的阴影,以至于每回想一遍就通体恶寒那种。
少年褚宸还不明白这恐怖记忆到了后来回忆起,都是小心翼翼留恋珍藏。
元酥穿着白色无袖碎花连衣裙,顶着张人畜无害的乖软小脸,一手拿着爬山虎藤,一手抓住蛇的七寸提起,整个人始终低着头平静无比,幽幽来到褚宸面前:“我回家了。”
在远处看,她就像抓了两条蛇一般。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女人细细的尖叫。
两人都同时错愣依声回头。
褚绍昀身形修长,眉目青松如玉立在门口,身边还跟着一位脚踩细高跟打扮精致俏丽的女生。
元酥红着一双眼睛对上褚绍昀些许惊讶的眸底,神色一怔后退几步有些尴尬,许是他气质太过矜贵清冷,这才让元酥意识到此时的自己行为是多么...粗犷,两只手都往身侧躲了躲,生生扯出一个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复杂表情叫人:“褚小叔。”
蛇被人抓住命运的脉门,身体弯曲挣扎,褚宸看着它,头一阵阵作痛,内心直反胃。
屋内。
洗完手和脸的褚宸,顺便用毛巾使劲擦了擦胳膊,试图搓掉那层鸡皮疙瘩,平复心情后才慢慢出来,待见到桌边一抹熟悉的身影,适才那恐怖的画面又重新涌出眼前。
这边元酥坐着垂头丧气,偷偷抬眼瞅一眼对面的褚绍昀,小脸灰败等候指责。
褚绍昀要不是经历十分钟前的插曲,真的就以为面前人一直是个胆小娇弱的小姑娘来着,内心不由暗自淡淡失笑。
“宋家那闺女怎么人来了又走了,你又气跑了人家?褚绍昀,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你是不是要去庙里当和尚。”褚老爷子不了解事情原委,只当小儿子又犯浑,过来就是一顿骂。
元酥一听,这叫一个愧疚,赶紧全数托盘自己干的好事:“不是的,是我刚刚抓蛇不小心吓跑了那位姐姐。”
说完又睁着大大的杏眼愧疚难安,对褚绍昀道:“褚小叔,对不起。”
元酥对褚绍昀莫名是有些怵的,他那张脸生的就像上帝精心雕刻的玉,通身气质又太过生冷,让人看了难以敢生出胆子去靠近。
她平常偶尔见到他,也只跟着褚宸辈分礼貌叫一声“褚小叔”就完了,没有再多的交集,偏今天,闯祸闯到他身上。
褚绍昀其实没所谓,带人回来吃饭只不过迫于老头子发话而已,见元酥这样,他安慰的话来到嘴边停住,不知怎么忽地起逗弄心思,慢条斯理地垂眸抿起茶,声音淡淡却没有指责意味:“没事,孤家寡人习惯了。”
从厨房端菜过来的张婶听到这话笑了笑,没作声,褚老爷子吹着鼻子嘁了声,最终也没有说话。
在座的人都知道褚绍昀逗元酥玩呢,只有元酥自己不知情,深陷无边无尽的愧疚悔恨里。
所有难过事情聚到一起,她闷得慌,藏在桌下的手揪起裙子面料:“拆人姻缘,我造孽了。”
......褚绍昀勾唇浅笑。
褚老爷子发现,瞪了小儿子一眼,慈爱的给元酥夹菜转移话题安慰:“没事,一条蛇就把人吓走了,可见这姑娘也不是个能担事的,和你褚小叔不合适。”
褚绍昀闻声挑眉,这称呼大家逐渐习以为常,纷纷无视辈分梳理,叫起来也是越来越顺嘴。
他来南城时14岁,元奕15岁,虽只大一岁却时常拿出架子威胁自己管他叫声哥来听,这么多年,兄妹俩倒是各论各的辈分。
碗里的红烧肉被堆满,元酥慢吞吞一一夹起塞进嘴中,腮帮子鼓得圆圆活像个小松鼠。
褚绍昀想起进门时看到的画面,加上小姑娘红通通的眼睛也猜到了个大概,现下瞧她胃口不减,估计两人又是照常小吵小闹。
褚绍昀哪里知道,元酥是生怕不堵住嘴,下一秒就会当着他们面放声大哭。
一顿饭吃得难受,饭后元酥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缠着褚宸学习,和长辈打了声招呼后就回家了,至于褚宸,直接无视。
回到自己家里,奶奶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鱼从厨房出来,见她回来,语气淡淡说道:“吃饭。”
元酥低下目光没有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无声地默默走过去坐下,看向那盘红烧鱼,静静等待主人落筷,又了然于心的知道鱼身和鱼籽会去向谁的碗中。
果不其然,奶奶像是生怕她提前落筷盯上鱼最好吃的地方一样,急忙夹住整块鱼身中间给堂哥:“多吃点,马上中考,学习压力大。”
元哲不好意思独自照收这么大块鱼身最好的部位,微微侧过身端起碗示意堂妹:“元酥,你要不要分点?”
元酥摇头拒绝,面上无表情夹起一旁的菜心:“我不爱吃鱼。”
元爷爷笑笑催促他:“你快吃吧,你妹妹嘴巴挑着呢。”
原本这些早就习以为常,可今天的元酥就觉得特别委屈,抓着筷子的手指尖隐隐泛白,不等他们吃完她便起身离开:“我吃饱了。”
元爷爷对孙女这无端的态度心中不由来了气,但一想到后面要说的事,呼吸加快忍住脾气,声音尽量平静出声叫住人:“坐下,把饭吃完,不然等下容易饿肚子。”
元酥讶然这份关心,涌出异样的猜测微微蹙眉坐下。
元爷爷和老伴交换了个眼神后,咳嗽一声开口道:“你哥有帮你定中考考哪里吗?”
原来是这个啊,她心中冷笑:“没有。”
元奶奶脸上对元酥露出一股陌生的关怀慈爱,给她碗里夹了土豆牛腩里面的一小粒牛肉:“既然如此你就进文宁中学吧,和你堂哥一起,以后学业上不懂的地方你教教他,彼此也能互相交流有个熟悉的伴。”
文宁中学是南城中学分数线最低的几个高中其中之一,以她目前的成绩考文宁,就是自毁前途,他们真是一点也没有为她考虑啊。
元酥从小到大什么都可以让,唯独考附中决对不能放弃,因为只有考上附中住校才能不用再待在这个家的屋檐下。
她始终没挑起筷子去吃那块牛肉,语气凉凉拒绝:“我哥没帮我定,是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考到附中的分数线。”
见她这样,元爷爷立刻端起长辈架子狐假虎威重重放下筷子呵斥道:“你身为一个女孩子,就算不读书你父母也给你哥和你留下公司,以后吃穿不愁,你堂哥就不一样了,他没你这么好命,你堂叔父叔婶是普普通通的在职工人,就指望小哲将来考大学有知识,这样也能进公司承担属于他的那一份元氏家业,还能帮上小奕不是,你帮小哲还不是在帮自己!”
什么叫没她好命,她六岁失去双亲,这叫好命...元酥心底积存的怒火彻底爆发,不就是虚张声势,谁不会,以为声音大就能吓住她,偏偏她最不吃这套,之所以前面每次被他们唬住,只不过为了不给哥哥添麻烦在忍罢了。
元酥抬起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眸直视他们,唇角勾起冷笑:“盛誉是我爸妈留给我哥的,没有其他人的份,至于以后如果需要人帮他分担,我来就好,堂哥如果到时愿意屈就来公司上班,我和我哥都会很欢迎。”
“你!都是一家人你说的是什么话,小小年纪太自私!”元爷爷气急败坏站起来指着孙女鼻子骂。
元奶奶更是卸下伪装,直接过来给了元酥一巴掌。
元酥毫无防备接下这巴掌,脸被打的侧过去,白皙的皮肤上瞬间多出一道红色指印,她不可置信看向下手的奶奶。
褚绍昀接下来都会主待在南城这边的分公司管理,被在老宅住着的老爷子了解情况后,抓到时机强势给安排了场“相亲”,听说两家曾有过生意往来,又是南城本地人。
褚老爷子一个地地道道北方人对南城有着非常浓厚的情感,缘由自家夫人是南城人,褚夫人去世后,他毅然决然带着小儿子搬了过来,大儿子不放心,夫妻俩就申请调来这边医院工作陪着。
至于二女儿独自留在北城打理家业,直到褚绍昀留学回来,才帮着姐姐一起分担,北城南城两地跑。
褚家商业规划其实都在北城,要不是现在的房子渐渐老旧,大儿子夫妻受恩师委托也要回北城医院任职,褚老爷子是真不想离开。
于是将希望寄托在对未来小儿媳的要求上,人必须是南城本地的,这样能有借口时不时回来小住探探亲。
褚绍昀手上一堆事没处理,在老宅没有多作停留,他边打电话边绕过车身,来到车门前时忽脚步生顿。
一个小身影站在车边,低头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随意踩着路边石子踢进绿化带的泥土上。
“元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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