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同他梦里不谋而合,似是咒文,催得他头痛欲裂。
十几年前的大雨打落芭蕉叶,雨停时从车上下来一个少年。
“喂,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来人盯着这个圆点很久了。
热带多雨,林里闷热,土地还未全部干透,小孩穿的鞋子早就被雨水浸染,沾上泥巴,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跟你说话呢,哑巴啊?”
少年蹲下来,同样瘦弱的躯干把小孩罩得严严实实。
见他久不回话,少年继续戏谑道:“你还真是哑巴。干爹说你是没人要的小孩,喂,你到底是不是啊?你不是有个养父母吗?他们没接你回去?”
“哦~他们不要你了。”少年嬉皮笑脸,嘴里不断吐出嘲讽的话,“我知道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孩就不要你了,毕竟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还是有区别的,更何况你还是个麻烦,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说着故作宽慰似的拍拍小孩的肩。
突然,他被人推倒在地。
那孩子咬紧牙关,把南嘉叙摁在地上揍,小小的拳头没几两肉,打人全是骨头,南嘉叙疼,他自己也疼。
南嘉叙没还手,不一会儿他们就被拉开了。
管家上下查看南嘉叙的情况,见他眼角被打破了皮,见血了,整个人差点吓跪了,慌慌张张地说:“哎呦我的少爷啊,你这……你这破了相,我怎么跟老爷交代!”
南嘉叙无所谓地摆摆手,起身站到他面前,此时他已经被人制住,再无反抗的能力。
南嘉叙扬起手,小孩下意识闭上眼,疼痛并没有落下,再度睁眼这个长得有些妖冶的人凑近了,笑说:“有骨气,敢打本少爷,你叫什么,本少爷屈尊跟你交个朋友。”
角逐场,铁围墙,泥浆池,十几个孩子跟下汤圆似的被丢进去,池子里的水很脏,他光着脚随意走两步池子里就有红色的血流出。
泥池里什么都有,刀片、麻绳、玻璃碎屑、甚至人骨,这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为肮脏粉饰太平的精致瓷砖上附着着早已风干的血块和肉沫,他从一个正常上学正常生活的普通人变成了供人观赏的牲畜。
他神情麻木地看过这一张张讥笑过他的嘴脸,自由屠杀的围城里他独当一面,直到一个比他大很多的少年加入进来,他们共享最后一滴水,杀光最后一个人,成功从围猎中脱颖而出,分别那天他对南嘉叙说,叫我小鱼。
梦总是击碎连贯的记忆,精准找到最害怕的场景予以沉痛一击。
“陈唐山曲柳街208号。”
这组牌号从他记事起就刻在脑海里。
背好书包的小鱼穿过柳树荫,走入一幢小洋楼,满心欢喜地推开门,还未喊出声就看到了客厅里刚出生的小宝宝,穿着纯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手上拿着拨浪鼓笑面如花,男人从厨房端出一碗米糊直奔婴儿车,他站在门外目睹一家三口的幸福。
天空中风云骤变,一个拄着手杖的男人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子对他说,“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宝宝,不需要你了,跟父亲回家吧。”
“不……”
“我不要跟你走!”
小鱼后退一步,转身逃跑,却被早就守候在外的管家一把截住。
门外的动静惊动了屋里幸福的人,他的爸爸妈妈走出门朝他露出歉疚的神情,残忍地说:“你回家吧。”
他的养父母把他捡到又再次抛弃,他的亲生父亲带走他却只为了增加获胜的筹码,一条小溪里长的小鱼颠沛流离找不到安身之所。
他没有见过母亲,只从那群讨厌父亲的人口中提到过,他的生母是一个集美丽与才华为一身的女人。
父亲从不提她,他长到十二岁才第一次见过她的照片,他对照片里的女人没有情感,除了相似的容貌他甚至幻想不出她还活着会是什么样。
就在这时照片里的女人变成了另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人,这张脸再次演化慢慢扭曲成树林里那个被人害死的少年,他瞪大眼,瞳孔里难得有惊恐。
相框里的人像是要逃出来,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要去抓他,他想把相框甩在地上,可相框像是粘在他手里了怎么甩也不掉,然后他开口了。
“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不是你哥!”
小鱼慌了神急切否认道。
“哥……我倒在林子里好痛啊。”
江黎的声音总是幽怨又空灵。
小鱼盯着相框里的人,竭力平静下来,“那不是我的错,你别来找我!”
“哥……你好绝情。”
小鱼辩解道:“我也很难的,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
“不……你有想要的。”
江黎不再哭泣,两双相似的眼睛诡异的对望。
“你有想要的,所以你拿了我的名字,我的人生,是因为那个男人?”
小鱼皱起眉,避而不答。
“可怜可悲,哥……你会比我惨你信吗?”
江黎脸上的血迹收敛了,整张脸白白净净,跟相框外的人就像照镜子一样。
二人对视,沉默良久。
半晌,江黎像是放弃了,释然一笑,“算了,用我的名字去过你想要的人生吧。”
然后他醒了。
惊醒时,一身冷汗,漆黑的房间,只有外头停雨后朗月照窗投入的光。
他仰望着这个把他圈住的男人,背着光他看不清楚,只有眼前凸起的喉结是他触手可及的。
他见过陈桉抽烟,吸烟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和着他禁欲的神情显得无比色/情。
虽然那是在梦里。
他的心不静。
梦里的可怖画面被他抛之脑后,眼睛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东西,恍然间伸出手触到了凸起的部分,它不会动,主人没有醒。
指尖长久停留在喉结的下一秒,他被给予一个更深的拥抱,低沉的嗓音就在他耳边。
“做噩梦了?”
边问边有节律地拍着他的背。
他歪头蹭蹭陈桉的脖颈,含糊地盖过血淋淋的过去只将一切怪罪给梦。
“不怕不怕。”
大手一下一下的轻拍,陈桉说:“我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修女妈妈也是这样哄我的。”
“修女?”
陈桉点点头,“嗯,蒲西利福利院,他们信仰基督教,我们都是由修女妈妈照顾的,其中我几乎是由院长一手带大,可惜前两年她过世了,不然也能带你去看看。”
“福利院是什么样的?”
陈桉想了一会儿,细细给他说着蒲西利福利院的建筑,白墙墨瓦,素净的要命,里面没什么设施除了一群人围在一起玩泥巴没啥娱乐活动,不过蒲西利外面有好多枝干粗壮的老树,修女们就给孩子们做了秋千挂在上面,小时候陈桉最常玩的就是秋千,挂在树上的秋千不用人推也可以荡起来。
每年夏天福利院就会收到社会上的捐赠,少量捐款和没用的旧衣物。
陈桉说:“创办福利院的是一对外籍华人夫妻,还在国内的时候给予过福利院很多资助,后来好像移民去了国外,渐渐的就不再联系了。”
“你的童年开心吗?”
“我的童年……”
童年离他已经太远了,马上要踏入三十的人突然让他回忆童年似乎有点为难人。
须臾,陈桉笑了笑,“你这是在考验我的记忆力?”
“算是吧,哎呀,你快说。”
“不算开心,也不算不开心。”陈桉收敛了笑,认真地说,“坦白说,我眼中的童年是灰色的。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在福利院,我对父母没有一点了解,就连捡到我的修女也不知道。我在福利院没什么朋友,院长说,小时候的我总是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却从不加入他们,所以也很少在我脸上看见笑。”
“其实在福利院待着挺好的,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只是常常会感到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考上警校。”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屋子里一下子黑了,连最后的月光都不见了。
陈桉点亮台灯,低头看着他认真的脸,继续他的叙述。
“考警校是一个偶然。我成绩一般,分数出来后,对着报考书一个个看过去,最后鬼使神差填了一所警察学院,但是当警察不是一时兴起的选择。进入学院后,我遇到了一位老师,他教了我很多,逢年过节还会邀请我们到他家吃饭,师娘手艺很好,做硬菜尤其。”
“他现在在哪里任职,我能见见吗?”
对陈桉的一切他都好奇,挤进他的生活成了他新的目标
陈桉的表情突然僵住了,“他……牺牲了。”
过去这么久提到乔青峰他还是没法儿淡然面对。
“对不起,我……”
陈桉摸了摸他的头,打断他要说的话,顺带看看他还有没有发烧。
经过一夜已经不烧了,桌子上的电子钟现实现在是五点钟,陈桉问他,还睡不睡,他其实一点也不困,但还是点头说困。
他就这么清醒的等啊等,等到身边人入睡才睁眼。
梦里的江黎逼问他时,他确实有过一瞬的疯狂,他想把睁眼就看到的这个人彻底据为己有,无论以何种手段,但冷静下来后他又清楚的明白,陈桉不会屈服,他不像组织里那些卑躬屈膝的软骨头,他不接受任何逼迫。
人在无限接近幸福的时候最幸福,在无限靠近你时离你最近。
如果保持这个距离,我就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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