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再遇之前的徘徊

体检之后的一周,时间过得比往常慢很多。

慢到每一节课、每一条消息,都像被人按了减速键。

——

周一上午,研究方法课。

老师在台上讲案例分析,PPT上挂着几个经典实验的名字,底下有人一边记一边在本子角落画小人。

“做研究之前,先要确定你要问什么问题。”老师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你准备付出多大的代价,你能不能接受它有可能失败——”

“这些要在开始之前想清楚。”

顾行在旁边戳了戳沈向榆的本子,压低声音:“你选题想好没?”

沈向榆回神:“还在想。”

“那你比我强。”顾行说,“我连自己要问什么问题都不知道。”

“慢慢来吧。”沈向榆合上笔,“也不一定要现在就想清楚。”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

有一件事,他已经先别人一步,被迫做了“研究对象”。

那件事的题目叫:“你愿不愿意,把身体的一部分交给一个不知道结果的过程。”

而他已经勾选了“是”。

——

周三一早,红十字会那边打来确认电话。

“检测结果初步没问题。”那边的工作人员说,“后续要再做一次高分辨配型,你这边时间方便吗?”

“可以。”沈向榆答。

“那还是在市一院。”对方说,“做好可能要等一阵子的准备。”

“这个过程里,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们会再让医生跟你解释一次风险,你不需要有压力。”

“……好。”

挂断之后,他看着手机通话记录,莫名地笑了一下。

没有压力?

怎么可能没有。

从接到第一个电话开始,他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和“没压力”沾边。

只是对于医生和工作人员来说,他们能做的就是把一切说清楚、写清楚——

至于那张“知情同意书”上的签名,是谁的选择,是谁的压力,只能由那一笔来负责。

——

体检那天,他照旧早起,照旧在宿舍卫生间排队刷牙,照旧被顾行抱怨:“你今天又要请假吗?”

“上午。”沈向榆说,“下午回来。”

“那你让医院给你开个‘英勇证明’,我好发朋友圈。”顾行一边吐牙膏一边嘀咕,“我室友要去捐骨髓了,我得蹭点光。”

“不是捐骨髓,是做检查。”沈向榆纠正。

“过程不重要,凡是带‘捐’字的都很伟大。”顾行说,“顺便帮我看看医院食堂好不好吃。”

“……”

沈向榆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他发现,这种日常的小玩笑,有时比任何安慰都有效——

能让他暂时忘记“我要去做一件可能会改变两个人身体状态的事”这句话听起来有多沉。

——

市一院,住院部楼上。

他按提示做完了几项常规检查,又被护士领到一个小会议室。

医生再次把流程讲了一遍,几乎和上次一字不差,只是在最后加了一句话:

“你这边的各项指标都挺好,如果高分辨结果也匹配成功,供者条件可以说非常理想。”

“那边的主治医生很重视这次移植。”她顿了顿,“配型成功率,从数据上看,已经不低了。”

沈向榆握着那支一次性笔,指尖有点发凉。

“你可以不用现在签。”医生把那张同意书推到他面前,“可以回去再考虑几天,我们——”

“我签。”他打断。

医生愣了一下:“你确定?”

“确定。”他点头。

笔尖落在纸上,写下三个字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很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在做一件,未来某一天回头看时,绝对不会轻易归类到“冲动”的事。

不是被谁要求,不是出于一时的情绪。

只是单纯地,在“可以”与“不可以”之间,选了前者。

“好。”医生收起同意书,“那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情了。”

“你保持正常作息,有任何不舒服随时联系。”

走出检查室的时候,走廊里安静得有点过分。

大多数病房门关着,偶尔有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车轮滚在地上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拉出一条细长的回响。

——

抽血结束后,还有半小时要等化验结果。

“你可以先在走廊活动一下。”护士说,“不要离得太远。”

“好。”

沈向榆走到走廊尽头,又折回来。

窗户外的天阴灰一片,楼下停着几辆救护车,车身上的红十字被冷光晕得有点刺眼。

他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指尖碰到了自己随手折起来的检查单。

纸被折成小小的一块,边角有点起毛。

他忽然想,如果现在把这张纸丢进走廊尽头的垃圾桶——

好像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电话,没有配型,没有“高度相合”。

他可以继续当一个只是忙着写作业、排值班表、收集班级数据的大一新生。

可是他知道,很多事一旦被写进系统,就不会因为一张纸消失。

就像当年那张“处分登记表”。

就算他后来把打印件撕了丢掉,档案里那一行字也不会自己消失。

“沈同学?”护士从护士站探出头,“你可以去这边量个血压。”

“好。”他转身走过去。

血压计的绑带勒在手臂上,一紧一松。

护士记了一下数值:“有点偏低,不过不严重。”

“最近睡得好吗?”她随口问。

“……一般。”他诚实。

“紧张?”护士笑,“还没开始呢。”

“可能是——别的事。”他含糊了一下。

护士也没深问,低头在记录本上写了一行字。

——

血压完了,医生还没叫他。

他只好继续在走廊上闲晃。

某个病房门半掩着,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有人压着嗓子讲电话;另一间病房里,有小孩哭闹,被家长轻声哄着:“不疼不疼,一会儿就好……”

这一层大多是成人病房,病号服的蓝白条纹在走廊里来来去去。

沈向榆倚着窗台站了一会儿,视线顺着走廊往里看。

护士站那边,两位护士正低声聊着什么,一边翻着病历夹,一边找药。

“那个床位下午还要再观察一下。”

“就是那个姓许的男孩吗?”另一个问,“昨天查房的时候,主任还提他来着。”

“对,那个。”第一位护士说,“才二十出头,比咱们都小一点。”

“我看他状态还行,人挺开朗的。”

“是啊,所以主任才说可惜。”

“那么小就白血病,家属那边还老说‘我们家孩子运气好’,其实哪儿有什么运气……”

护士话音被一阵远处的呼叫声打断,她匆匆应了一句,转身去处理别的药单。

话题就这么被搁在半空。

——姓许。

——男孩。

——白血病。

这几个关键词像从空中落下来的小石子,砸在他刚刚才暂时平静下来的一潭水面上。

沈向榆原本靠着窗台,并不打算多听别人的聊天。

这几个词落下的时候,他后背忽然绷了一下。

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抓住了窗台边缘。

“姓许的男孩”。

“人挺开朗的。”

护士并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平常的一句话。

医院里有太多姓许的人,太多人二十出头,太多人被迫学会“开朗”这个词。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病人信息的一部分。

对沈向榆来说,这却像是有人从背后突然拍了他一下。

很多画面,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雨天的操场,看台下那个人仰头笑,雨点顺着睫毛往下掉;

晚自习的教室,他说“你有我”;

走廊尽头,他把书塞到自己手里,笑着说“那就恨吧”。

那些画面已经很久没在他脑子里这么清晰地出现过了。

他明明花了这么多年,把它们一段一段埋好。

——“许”这个姓很多。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

可能是别的人。

大概率是别的人。

世界这么大,每天都有新的病例被录入系统。

不可能这么巧。

不可以这么巧。

他盯着护士站那边的白灯光,胸口一下一下收紧,像有人不重不轻地按着。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把那口气呼出去。

“沈同学,可以过来一下吗?”医生在后面叫他。

他转身走过去。

——

高分辨配型结果还需要时间。

医生说完注意事项,又确认了一遍:“如果之后确认为合适的供受者,你那边还有最后一次确认机会。”

“到时候,我们会再跟你详细谈一次。”

“好。”沈向榆说。

“你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吗?”医生问。

有。

他脑子里冒出一串问题:

“受捐者姓什么?”

“多大?”

“病了多久?”

“他怕不怕疼?”

“他有没有觉得自己被命运盯上?”

……

这些问题在舌尖打转,最终全都被他咽回去。

“没有。”他摇头。

医生点点头,把资料合上:“那今天就这样,后续我们会电话通知你。”

——

离开住院部前,他又在走廊徘徊了几步。

刚刚那张被推走的病床不见了,护士站也换了一拨人。

昏黄的走廊灯把地面照得有点冷。

“你在找谁?”一个端着药盘的小护士从旁边路过,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沈向榆回神,“随便走走。”

“病人家属吗?”

“不是。”他摇头,“只是……志愿者。”

“哦,那挺好的。”护士笑了一下,没有继续多问,转身走向别的病房。

“挺好”这两个字,听在耳朵里,有一点轻微的刺痛。

志愿者,挺好。

供者,挺好。

心理委员,挺好。

阳光可靠,挺好。

所有这些词都很“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它们叠在一起的时候,有多重。

——

出门的时候,自动门感应到人,缓缓打开一条缝。

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室外的灰尘和潮意。

沈向榆走出去,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楼。

“住院部”三个字挂在外墙上,被风吹得有点晃。

他站在台阶上,忽然有点恍惚——

好像只要再往回走几步,他就能从某个病房门那边推开一扇门。

门后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有名字、有笑声、有脾气的人。

不是“患者”,不是“受捐者”。

是——

他把这个念头在心里掐断。

掐得很用力,掐到指尖发疼。

“许这个姓很多。”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二十出头的人也很多。”

“就算有一天真的撞上……”

“也不一定是他。”

风吹过来,把他这句自欺的念头吹得有点发空。

他深吸一口气,把外套拉链拉上,从台阶走下去。

地铁口就在不远处,人来人往,和医院门口那种安静的压抑完全不一样。

有人挤着上车,有人拿着手机笑,有人抱怨:“今天风真大。”

一切都像是一场与他无关的热闹。

他站在地铁站入口前,手机震了一下。

是顾行发的消息:【考完小测了,老师说我们班心理委员很靠谱。】

底下是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包。

沈向榆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回了一句:【那你要听话一点。】

顾行:【行行行,我以后心理问题都给你创造点业绩。】

他看着屏幕,忍不住笑了一下。

嘴角抬起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点奇怪的感受——

他现在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一边是大学校园、选题、小测验、互助中心值班表;

一边是病房、配型、同意书、名字被藏在病例里的“某某”。

而他,是那个刚刚在纸上写了“我愿意”的人。

这四个字把他从原本单纯的那一边,拉到两边中间。

他既不能完全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立刻冲过去撕开所有遮挡,去看那扇门后的人是谁。

他只能在这条缝隙里,来回徘徊。

既像在等一个结果,也像在等一个答案。

——那答案还不知道是什么。

也不知道,他是否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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