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三门口,他终究还是来了第二次。
——
确认供受者匹配那天之后,沈向榆刻意没往七楼多想。
课照上,志愿照跑,互助中心的值班他也一场不落。
只是每天刷手机的时候,明明是想点开新闻,手指却总会下意识滑到天气软件——
看一眼未来七天的气温,停在那一栏小小的“体感温度”上。
他知道那栋医院楼里,有个人的体感温度,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太好。
周末傍晚,互助中心群里有人发起一个探病志愿活动,说是“去给长期住院的青年患者送书和小礼物”,顺带组织一次心理疏导小组。
沈向榆看了一眼活动地点——
【市一院血液科】
他盯着这五个字看了几秒,最后点了报名。
顾行在宿舍嚎:“你周末也不休息?”
“我待在宿舍也不会睡觉。”他淡淡说。
“……好吧。”顾行叹气,“那你下次记得带我去,不许你一个人做好事。”
——
周六下午,天阴着,没下雨。
互助中心的人在学院楼下集合,统一拎着一袋袋小零食和书,浩浩荡荡往地铁站走。
领队学姐在前面叮嘱:“等会儿注意礼貌,不要随便拍照,不要问太具体的病情,如果对方不想说,就顺着话题往别处带。”
“还有,注意时间。每个病人待个十几分钟就好,别打扰太久。”
“知道了——”一群人应着。
沈向榆在队伍中间,双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听得很安静。
他知道这套流程。
高中的时候,学校也组织过类似的“慰问活动”。只是当时他站在别人的身边,看人群围住某张病床;现在,他站在志愿者队伍里,离那个“可能的病床”越来越近。
——
七楼,血液科。
电梯门一开,熟悉的冷气味和消毒水味一起扑过来。
领队学姐在护士站登记,分配好病房:“这一组去七零一,那一组去七零二……沈向榆,你跟我这边去七零三。”
胃口像被谁从里面拧了一把。
“七零三床的患者比较配合,也经常跟我们聊。”护士补充,“人挺开朗的。”
那几个字不偏不倚,砸在他心口。
他低声应了句“好”,跟在队尾。
走廊灯一盏一盏往后退,直到那扇他已经远远看过两次的门近在眼前。
【703】
门半掩着。
学姐习惯性敲了两下:“我们是学校的心理志愿者,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
里面先是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接着有人含糊地笑了一下:“进啊,正好我想抱怨一下医院的豪华套餐。”
这个声音一出来,沈向榆整个人绷紧。
不是他记忆里高中男生变声前的清亮,而是低了一点,带着久病之后的沙哑。
可里面那股吊儿郎当的味道——一点没变。
——
病房里摆着两张床,其中一张空着,床单折得整整齐齐,只有靠窗那张床上有人。
白色病号服,浅蓝色被子盖到腰。
他剃了头发,头皮被灯光照得发亮,皮肤比高中时候白得多,白得有点透明。
本该显得有些可怜的样子,却偏偏在笑:
“欢迎光临我们血液科的尊贵VIP病房。同学们要不要体验一下本院主打的‘化疗五件套’?恶心、乏力、脱发、失眠,外加限时赠送一点点人生怀疑。”
几句下来,病房里的气氛已经被他自己带得轻了几分。
几个第一次参加活动的大一新生被逗笑:“学长好会说话……”
“那当然。”他笑,“我在这儿待着也不白待,总得总结点经验。”
这时候,他的视线才像是“无意间”从那几个志愿者身上一掠而过——
掠过最前面的学姐,掠过提着零食包的男生女生,最后停在门口半步之外的人身上。
两个人视线撞上的那一瞬间,时间好像突然被谁按了暂停键。
病房里电视还在放综艺,有人笑得很夸张;输液架上的滴壶一滴一滴往下落;走廊里护工推着车经过的轮子声隐隐传进来。
所有声音都还在,只有他们两个的世界一下子静下来。
“……”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然后嘴角一点点勾起来。
“哎呀,这位同学——”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你怎么长得这么像我高中同桌啊?”
学姐以为他在开玩笑,顺着说:“那说明你同桌长得不错。”
“那是。”他顺口接,“我同桌可优秀了,学习好,人还乖,是老师重点关照对象。”
话说到一半,他笑了一下,眼睛却没有移开过。
沈向榆指尖攥紧,又慢慢松开,终于跨进了病房门。
“……许长昭。”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是我。”
病房里安静了一秒。
学姐反应过来:“你们认识?”
“嗯。”许长昭先答,语气轻快得近乎自然,“老同学。”
他笑得像在说“巧了,超市门口遇到小学同桌”。
“高中同桌。”沈向榆补充。
“哦——难怪。”学姐恍然大悟,立刻很识趣地招呼其他人,“那我们先跟这位学长聊两句,你们可以和旁边床的家属打个招呼。”
病房里人声散开。
剩下的一点安静,被隔在他们这半边。
——
“所以这就叫缘分。”许长昭用下巴比了比他胸前的校牌,“你居然考来了这边的大学。”
“……”沈向榆低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B大心理学院”的牌,抬眼,“你怎么知道?”
“你室友。”许长昭说。
“……?”
“刚刚那个站前排的男生,你们不是一起来的?”他挑眉,“他刚才在门口喊你‘沈向榆’。”
“我听了三遍,怕认错人。”
“我室友叫我?”沈向榆愣了下,“他没进来啊。”
“他在门口往里探头,被学姐挡回去了。”许长昭一本正经,“我耳朵还行。”
他这副“我观察得很细致”的样子,莫名让沈向榆想起高二那次办公室门口——
明明自己快要被记过了,还能一边“观察”教导主任的发型一边吐槽。
“你什么时候来的?”许长昭问,“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预告,好让我提前整理一下病号服。”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沈向榆实话实说。
“所以你也是随便被发配到我床边?”许长昭“啧”了一声,“那这就更叫缘分了。”
他说完,目光往他身上打量了一圈。
“瘦了。”许长昭下结论,“高中你至少还有一点婴儿肥。”
“你才婴儿肥。”沈向榆脱口而出。
两人对视,竟然同时笑了一下。
那笑意里混着一瞬间的恍惚——
像是谁突然把时间拉回了某个灯光昏黄的教室,粉笔灰飘在空中,卷子铺了一桌。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穿着校服。
现在,一个身上挂着学生证,一个身上挂着输液管。
——
志愿者那边很快围着他聊起来。
“学长,你在这边住多久了?”
“你一个人在这儿会不会很无聊?”
“我们给你带了几本书,你看不看?”
许长昭配合度极高:“欢迎,书随便扔,我现在的特长就是看说明书都能看出八分情感。”
“无聊肯定是无聊的。”他说,“但是医院有医院的好。”
“比如?”
“比如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睡觉。”他一本正经,“老师也不会点名。”
几个志愿者都笑出声来。
有人问:“那病房里会不会很压抑?”
“当然会啊。”他坦然,“有时候一整天谁都不想说话,就看点无聊综艺打发时间。”
“但是——”他又笑了笑,“偶尔遇到几个人来打扰一下我,也挺好的。”
他的视线又往沈向榆这边偏了一点:“比如你们今天。”
学姐很会接话:“那我们下次再来打扰你。”
“可以。”许长昭说,“不过等你们来了,可能就要找我要签名了。”
“啊?”有人发愣,“为什么?”
“因为我准备写本《如何在医院里保持幽默》。”他一本正经,“到时候出书,你们就是首批内部读者。”
沈向榆听着,嘴角很浅地弯着。
这套“把病房当脱口秀场”的口吻,太熟悉了。
他突然有点分不清——
眼前这个穿病号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在教室里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人,到底哪一个更真实。
——
志愿者时间很紧。
学姐看了看表,小声提醒:“我们差不多要去下一间了。要不,大家跟学长合个影?”
“我没意见。”许长昭说,“不过你们先等等,让我摆个姿势。”
他把床头升高一点,努力坐直,上半身半倚在枕头上:“这样显得我没那么重病。”
“你少说这种话。”学姐忍不住笑,“一会儿照片里你要是露出输液管,大家还以为我带你们参观什么恐怖片片场。”
“那你就P掉。”他理直气壮。
最后,还是只拍了一个不太刻意的合影——
志愿者站两排,他在中间,比了个略微夸张的“耶”。
沈向榆没有挤到镜头中间,只站在后排边缘。
快门按下的一刻,他侧过一点头,看见许长昭也在看他。
那一眼很短。
短到如果有人问起来,他完全可以说:“你看错了。”
——
照完相,学姐带着其他人先往外走:“我们去隔壁病房,你们谁要上厕所的顺便一起。”
“我等一下过来。”沈向榆说。
学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很懂分寸地没多问。
门轻轻带上,病房一下子安静了很多。
电视声音被调小,隔壁床还是空的,只剩真空包装零食袋在床头柜上堆了一小摞。
“你现在……”沈向榆开口,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光头帅不帅?”许长昭主动接,“你是不是被我的新造型惊到了。”
“不是。”沈向榆说,“就是……有点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许长昭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头皮,“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穿越去了少林寺。”
“你可以不这么形容。”
“那我换个说法。”他想了想,“就是——命运帮我做了次免费发型管理。”
这个词一出口,两人都顿了一下。
高二那年的某个傍晚,教室里也是这样的光,粉笔在黑板上擦出“命运”两个字。
“你还在讲这个?”沈向榆忍不住问。
“讲啊。”许长昭耸肩,“不讲我就得骂。”
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不过人生这么累,我现在连骂都懒得骂了,只能抱一抱。”
“抱?”
“对啊。”他抬眼,“你不可能喜欢这些东西——针头、点滴、化疗、复查,每一件都讨人厌。”
“但它们摆在这儿,你又不能假装没看见。”
“那怎么办呢?”他摊开手,“只能先抱着。”
“就像有人往你怀里塞一只满身泥的小猫,你嫌脏也好,嫌吵也好——”
“你要是不抱着,总不能把它从楼上丢下去。”
沈向榆听着,喉咙有点发紧:“你这是比喻有点奇怪。”
“奇怪才记得住。”许长昭笑,眼里却有一点疲惫,“说白了,就是我现在没力气跟命运吵架。”
“那我就先当它是个不太会沟通的人。”
“懒得吵,就当它是聋的。该治病治病,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听起来挺像你。”沈向榆说。
“像我?”
“高中的时候也是。”他顿了顿,“你说你不想回头讨厌自己的任何一个选择。”
“哦——你还记得这个。”许长昭轻轻吹了个口哨,“厉害。”
“那你后来呢?”他反问,“有没有少一点讨厌自己的时候?”
沈向榆被问住了。
如果诚实回答,大概会是——并没有。
很多夜里,他还是会因为某个表情、某句话,或者那场雨里的背影,突然对那时候的自己生出深深的厌恶。
厌恶他没有问清楚,厌恶他用“葬礼”这种方式逃走。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说:“……有一点。”
“那挺好。”许长昭点头,“说明我那套理论还是有点用的。”
“理论?”
“对,我的人生指导小册子。”他打趣,“等哪天我活着出院,我就把它写成书。”
“书名都想好了。”
“什么?”
“《如何在命运面前不要太丢脸》。”他认真地说。
沈向榆没忍住,笑出声。
笑完又有点酸。
“你……”他压低声音,“身体现在怎么样?”
“就你看到的这样。”许长昭说,“坏的地方医生都跟我说过了,好地方他们也很努力在找。”
“每天抽血、做检查、被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听到这句话的次数比高中被老师点名还多。”
“那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沈向榆问。
“有啊。”他毫不犹豫,“无聊得要命。”
“疼、恶心那些都习惯了,反正止痛药和止吐药一上,能缓一阵。”
“最难受的是——你不得不想很多以前不会想的问题。”
“比如?”
“比如我以前觉得考试很重要,现在觉得考试一点都不重要。”许长昭说,“以前觉得被处分是世界末日,现在……发现世界末日可能是别的东西。”
他笑了一下,没往深处说。
“再比如,以前我总讲什么命运啊、选择啊,嘴巴特别硬。”他看着他,“现在发现其实也没那么硬。”
“人一躺床上,插着管子,还跟命运大吵大闹,挺丢人的。”
“你还在乎丢不丢脸?”沈向榆忍不住问。
“当然在乎。”许长昭理直气壮,“我这一生可能也就剩下脸可以在乎一下。”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了。
笑声不大,却把病房里那股隐隐的紧绷扯开了一点。
——
门外有脚步声。
学姐探头进来,小声问:“打扰一下,我们差不多要走了。沈向榆,你要一起吗?”
“来了。”沈向榆回头。
“我就不留你们了。”许长昭朝门口摆摆手,“要不然等会儿护士以为我在拐骗志愿者。”
“那我们下次再来看你。”学姐说。
“行。”他笑,“记得带点好笑的段子来,我这儿库存快用完了。”
学姐答应了一声,把门带上。
病房里又只剩他们两个。
空气里浮着一层淡淡的药水味和橘子皮味——不知道哪位病人的家属剥了橘子,味道顺着空调飘进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儿?”许长昭突然问。
“今天。”沈向榆说。
“骗人。”
“真的。”
“那你听见护士喊我名字的时候,有没有吓一跳?”他偏着头,“我在这儿可是签了名的。”
沈向榆沉默了一秒:“……有一点。”
“那就行。”许长昭满意地叹气,“说明我在你心里还活着。”
这句话说得太轻太轻。
轻到像一句玩笑。
可沈向榆知道,它踩在一个很敏感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认真地说:“你——一直都活着。”
“至少……”他停了一下,“在我这边。”
许长昭愣了愣,随即弯起眼睛:“那荣幸了。”
“行,你今天该完成的怀旧任务已经完成了。”他故意把话题拉回轻松的那面,“你也得回去当你的心理委员。”
“下次来之前,先考虑好要跟我分享什么精彩校园故事。”
“……好。”沈向榆点头。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
病床上的人靠在枕头上,半边脸被窗外的光照亮,另外半边被阴影遮住。
他举起手冲他挥了挥:“再见,同桌。”
“……”
“再见。”沈向榆轻声回。
门关上的那一刻,外面的走廊一下子吵起来——有人在叫号,有人抱怨排队,有小孩哭。
这些喧闹声音把他从刚才那间病房的安静里拉出来。
他站在门外,很久才往前走了一步。
——
回学校路上,顾行发消息:【你们探病结束没?】
【嗯,在回来了。】
【感觉如何?】
沈向榆看着“感觉如何”这三个字,想了很久,只回了两个字:
【挺吵。】
顾行:【吵?】
【嗯。】
【有人讲笑话。】
他没说是谁。
也没说,那个讲笑话的人,曾经是他亲手在雨里“葬掉”的那个人。
曾经的坟,被掀开了。
里面的人没怪他,反而朝他伸出手,笑着说:“你看,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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