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未来的一切说“是”

医院太亮了。

亮得不像是刚刚死过人的地方。

手续、签字、家属通知,这些像一整套排练无数次的流程,把沈向榆往前推。

他脑子像堵了水,很多声音进来又退回去,只剩下一些词在里头晃:

“死亡时间……”

“遗体转运……”

“签个字。”

等他从太平间的走廊出来时,天已经全灰了。

晚风一吹,冻得人发愣。

他本来“应该”直接离开医院,回学校,回寝室,或者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

脚却不受控制地往回走,一路走回血液科那层。

七楼走廊的灯还是那么亮。

和白天差不多,只是玻璃外的天色更深了一点,窗户成了半透明的镜子,映着走廊里空空的长椅。

七零三的门已经关上,门上新贴了一张“空床待清理”的小条。

沈向榆没推门。

他只是慢慢往前走,在转角的自助饮水机旁停下,低头接了一杯温水,却一直没喝。

纸杯握在手心里,一点点出汗。

——最后那一杯牛奶,也是这样拿着的。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护士路过,轻轻叫了一声:“沈同学,你还没回去啊?”

“……还有点事。”他这才回过神。

护士犹豫了一下,说:“刚刚整理床头柜的时候,我们在他书里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了你的名字。”

“你方便的话,可以拿走。”

她把一个透明文件袋递过来。

里面是一册翻得卷角的书,封皮被摸得发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书页中间夹着一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信。

信封上写着:【沈向榆亲启】。

字迹熟悉,带着一点吊儿郎当的劲儿。

沈向榆指尖发僵,接过袋子。

“我们没看内容,”护士解释,“只是怕丢了。”

“谢谢。”他勉强挤出两个字。

护士沉默了一瞬,低声道:“节哀。”

说完就识趣地离开了。

楼梯拐角有一截窄窄的窗台,勉强能坐一个人。

他坐下,打开文件袋,把那本老书取出来。

书页摊开,里面好几处被荧光笔画得乱七八糟。

中间夹着的信折得很规整,像考试前叠好的小抄。

他深吸一口气,把信展开。

——

致沈向榆: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没死。

(废话。)

但医生说,写个“心理准备”对病人有好处。

她本意大概是让我写点遗嘱式的话,比如把我那点可怜的存款捐出去,或者顺便告诉我妈“不要太伤心,我其实一直很乖”。

结果我想了想,发现我好像只想给你写点东西。

这大概说明,我不算太失败——至少,我这辈子认真喜欢过一个人。

而这个人不是我自己。

(你看,这比十几岁的我成熟多了。)

高二那会儿,我跟你说过很多遍“爱命运”,说得跟口头禅一样。

你那时候大概觉得我很烦。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皱眉的样子很诚实。)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爱命运”,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我往脸上抹的油漆。

真的那一半,是我不想把自己当成被命运推来推去的小虫子。

我承认我冲动、认错、爱逞强,但至少——那些都是我自己干的。

假的那一半,是我不敢看自己的软弱。

所以我才那么用力地说“这是我选的”,说到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生病以后,我又把这几个字翻出来看了一遍。

坐在化疗室里抱着呕吐盆的时候,我很清楚一件事:

——没有人会真心“喜欢”这种命运。

我怕疼。

我怕死。

我怕哪天睡一觉就再也起不来,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些怕,都是实打实的。

那我还有没有资格说“爱命运”?

你后来问我,“那你现在到底还信不信这个?”

我当时没说太细。

现在认真一点答一次——

如果“爱命运”的意思,是装作一切都很好、不疼不怕,那我不信。

这种爱命运太假了。

我信的,是另一种。

是知道这条路很烂、很疼、很不公平,

但我还是愿意承认:

——这条路就是在我脚底下。

我可以骂,可以哭,可以后悔当初没少吃点辣条,

但我不把一切都往别人身上推,也不推给一个虚空的“命运”。

我承认:

高二那次认处分,是我选的。

填骨髓志愿者表,是我选的。

决定继续治、继续配合医生,也是我选的。

你来看我,是你选的。

那次捐献,也是你选的。

你每一次抬脚往这里走一步,

不是因为“应该”,而是因为——

你愿意。

这样想的话,

命运就不再是个在天上掷骰子的坏心眼神。

它最多只是一个——端菜过来的服务员。

它端过来的,有好吃的,有难吃的,有你过敏的,还有你嫌贵的。

它不解释,也不道歉。

以前我总爱对着那盘菜弹舌头:

“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不给别人?”

“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负?”

现在我累了。

我更想做的,是认真看一眼盘子里有什么,

然后问自己:

“好,既然端到我面前了,

我能不能在这一盘上,

做出哪怕一点点让我不那么讨厌自己的选择。”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

回头再看,会没那么想骂自己是懦夫。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至于你——

你这人有个毛病,我之前说过。

你太爱用“应该”打自己。

“我应该早点问清楚。”

“我应该不要被保护。”

“我应该更勇敢一点。”

“我应该当时就再往前走一步。”

每一个“应该”都是一颗小石头。

看着不大,你却一辈子往怀里塞。

塞到最后,你抱着一堆石头站在原地,

还以为那叫“负责”。

其实,你只是没空往前走了。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对,病人临终愿望系列。)

从我这条命往后的那一段开始,

能不能试着少用一点“应该”,

多用一点“我想”。

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好。

我知道这很难。

你可以慢慢来。

比如,有一天你会不会逃一节不重要的课,

跑去海边,不用给任何人解释理由。

比如,有一晚你会不会赖床不起,

把手机关一天,不回任何消息。

比如——

某个时候你想起我,

只是短短地笑一下,

不立刻接上一句“要是当初怎样就好了”。

这些看上去都不起眼。

可如果有一天你做到了,

那就是你真正开始对命运说“是”的时候。

不是对已经发生的那些事说“我都喜欢”,

而是对“我现在要走的这一步”说:

“好,这是我选的。

以后回头看,我会认。”

再说点别的。

高二那场雨,我说“那就恨吧”,说“恨也是一种爱”。

那时候我确实带着气,

但也确实是在替你找一个能活下去的方式。

现在我想换句说法——

——如果有一天你不那么恨了,

也没关系。

你可以把那一年的事,

收进一个带灰的小盒子里,

偶尔拿出来擦一擦。

擦的时候可以疼,可以哭,

但别因为那一盒灰,

就不敢再往前走。

你还有很长一截路要走。

那一截路上会有很多人,很多选择,很多“要不要”。

到那时候,

如果你偶尔想起我,

可以骂我一顿,说“你这个混账,当年为什么那么自以为是”。

也可以随手把我塞回盒子里。

我不会介意。

因为我已经占到我想要的位置了。

我已经在你的人生里待过一段,

被你认真地喜欢过。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对你说点什么——

那我想说的是:

谢谢你捐给我的骨髓。

不只是因为它让我的身体多撑了这段时间,

还因为它让我有机会,在这段时间里,

跟你把那场误会讲开,

跟你一起写了一张关于“未来”的小清单,

还有,终于听你亲口说了一次“我喜欢你”。

这是命运塞给我的一块糖。

很小,很晚,

但足够甜。

你总怀疑命运端来的酒是不是有毒。

我已经替你试过一杯。

结论是:

有点苦,

有后劲,

但也确实——有甜的部分。

所以,如果以后它再给你端什么,

你可以先抿一口。

如果不好喝,你可以皱眉,可以骂一句“难喝死了”,

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不用再站在原地不敢动,

光想着“要是当初那杯没喝就好了”。

你那样太辛苦了。

你值得活得轻一点。

不是说少受苦,

而是——

你可以少拿几块“应该”的石头。

手空出来一点,

剩下那点力气,就可以拿来抓别的东西。

比如,你自己的未来。

对了。

如果有一天你真成了心理咨询师,

坐在某个办公室的椅子上,

对着一个又一个来找你的人,

你可以跟他们讲一个简化版的“命运之爱”。

不用提尼采,也不用提高二那次处分,

更不用说“有个病人曾经怎样怎样”。

你只要告诉他们:

“你可以害怕,可以难过,可以痛恨发生过的事。

但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对自己现在的选择负责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那就是在往‘爱这条命’靠近。”

说完这些——

你可以在心里补一句:

“这是我从一个很吵、很爱讲大道理、最后死在病床上的人那儿学来的。”

你不用告诉他们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就够了。

……

写到这里,我有点累了。

护士要来给我换药。

如果我运气好,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活着,

那你就当这是一封被过早拆开的情书。

如果我已经不在了,

那就当——

我在某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等着你继续往前走。

等你哪一天,

真正对未来的一切说:

“我对你说——是。”

此致

你那位自以为是、其实非常怕死的同桌。

许长昭

——

信的最后一笔明显收得有些急,像他真的被护士叫走了。

沈向榆盯着那几个字,手指按在纸面上,很久移不开。

眼泪终于在某个节点之后失控地落下来,滴在那行“我对你说——是”的旁边,晕出一团深色。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纸上,长时间一动不动。

葬礼那天天气出奇地好。

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风很轻,像特意收着力气。

灵堂里白花一圈圈围着遗像。

照片上的许长昭还是那副好学生似的笑,眼神里却藏着一点生前常有的坏劲儿。

像在镜框里对所有人说:

“别哭太丑啊,我会笑你的。”

沈向榆在队伍里慢慢往前挪,挨到他面前。

香在指间燃着,烟一点点往上爬。

他站在照片前,轻轻鞠了一躬。

什么都没说。

“节哀。”旁边的人低声道。

他点头。

节不节哀,对他来说,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葬礼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像在水里走路。

课程、论文、小组讨论、互助中心值班,一切照常运转,时间被训练得很听话。

只有在一些不经意的空当——在食堂排队时,在图书馆找书时,在半夜被手机震醒时——

他会突然想起信里的某一句:

“你把手空出来一点。”

“如果不好喝,你可以骂一句难喝死了。”

“我已经在你的人生里占到我想要的位置了。”

这些话像被烫了一下,时不时往外翻。

他慢慢学着,不让自己每一次回想都绕回那七分钟。

七分钟还在。

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记忆里,却不再是唯一的中心。

几年后。

沈向榆真的成了心理咨询师。

办公室在城里一栋旧写字楼的十六层,窗不大,能看见对面居民楼晾衣架上一排 T 恤。

书架上挤着一排专业书,蓝的、灰的、白的。

最显眼的一格,横着躺着一本旧得不成样子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书页泛黄,封面有几道压痕,最后一页夹着那封被反复展开又摊平的信。

来访者坐在对面,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工作稳定,家庭也算完整,却一遍遍说:

“我觉得我活得不像自己的。”

“每一步都是别人安排好的,我只是照着往前走。”

“我一想到要去回忆,就想骂过去的自己。”

沈向榆听完,安静了一会儿。

窗外有风刮过,晾衣架上那件蓝色 T 恤晃了两下。

“你可以骂。”他轻声说。

“你可以很真诚地骂过去的自己,骂他怂,骂他怕,骂他只会顺着别人走。”

“但骂完之后——”他顿了顿,“你还得问问自己:接下来这一小步,你想不想换一种走法。”

男人愣了下:“换?”

“不是一下子把整个人生推倒重来。”沈向榆摇头,“是很具体的一小步。”

“比如,今天晚上,你是想回家就立刻打开电脑继续干活,还是想先在路边坐一会儿,发会儿呆?”

“你可以选前者,也可以选后者。”

“关键是——你能不能承认,这一步是你自己选的。”

“不是‘没办法’,也不是‘只能这样’。”

男人盯着茶几上的纸巾盒,看了很久。

“如果我选错了呢?”他问,“以后回头看会不会后悔?”

“会的。”沈向榆说,“谁都会后悔。”

“但我们可以在后悔里,少骂一句‘都是命不好’,多承认一句‘那是当时的我选的’。”

“承认这点,不是为了怪自己。”

“是为了让你以后回头看那一刻的时候,至少还能说——”

“‘那是当时那个版本的我,为了不那么像个懦夫,做的选择。’”

男人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有什么被轻轻戳开了一点。

“听起来……”他苦笑,“挺难的。”

“是难。”沈向榆点头,“但不是不可能。”

“我们可以一点一点来。”

他没有提“尼采”,也没有提“爱命运”。

那些词太硬、太学术。

他只是尽量温柔地,把那个概念拆成一个又一个小动作——承认自己的选择。

来访者走后,办公室安静下来。

电脑屏幕上还亮着刚才的记录。

他伸手去合上,余光瞥到右下角的时间:

14:59。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

他拿起来一看——

一个尘封很久的日程提醒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15:00 与许长昭散步】

提醒没有被删,只是一直被往后挤。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又跳了出来。

小小的铃铛图标在那一行旁边闪了一下,又安静下去。

沈向榆愣了几秒。

他看向窗外。

城市的天空淡淡的,有一点阳光从高楼之间挤下来。

他锁上手机,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同事在门口撞见他:“你出去啊?等会儿有个新来访——”

“我知道。”他笑了一下,“我去楼上走一圈,十分钟回来。”

“行,你别迷路就好。”同事打趣。

“我会找导游的。”他随口接了一句。

同事没听懂,只当他在乱说。

楼顶的门有点旧,推开时发出一声不太好听的“吱呀”。

风一下子扑上来,吹得人眼睛有点酸。

城市铺在脚下,灰白的楼,密密麻麻的车,几只麻雀掠过楼顶。

他走到天台边缘,扶着栏杆。

手机上的时间跳到 15:03。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起外套一角。

他看着远处的天,忽然有点想笑——

“你很小气。”

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空气说。

“连一场散步都要在中途收走。”

声音被风吹散。

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却觉得胸口轻了一点。

过了几秒,他又慢慢补了一句:

“但——”

他闭一下眼,吸了一口冷风,像要把某个字从很深的地方抬上来——

“好。”

“我还是要了。”

“我还是要继续往后走。”

“带着你留给我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带着那七分钟,带着那张清单,带着你那封字特别丑的信。”

“带着高二那天的阳光雨,教务处的走廊,和医院那栋楼的第七层。”

“统统一起要。”

风从耳边呼过去,像是谁在很远的地方,轻轻笑了一下。

很多年以后,他会在不同的房间里,用不同的话,跟不同的人说类似的话:

“你可以害怕,可以难过。”

“你可以不喜欢发生的一切。”

“但如果有一天,你对‘接下来这一小步’说了一个真心的‘好’,那就是在对自己的命说——好,我认了。”

每说一次,他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对另一个人重复一遍:

——你看,我在做你叫我做的事。

天色慢慢暗下来。

他离开天台,下楼,推开咨询室的门。

外面的世界照常吵闹:有人打电话,有人抱怨,有人匆匆赶路。

他站在门槛上,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人,和他肩并肩,往前轻轻推了他一下。

“许长昭。”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像对着空气做一个郑重其事的介绍:

——你看。

我终于学会了。

学会在残缺、迟到、没来得及散步的命运面前,

仍然小声地,对未来的一切说——

“我对你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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