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啊？哪里件好看啦？”金阿婆换完了两件衣服，扭着小腰在小寿寿面前不停转身。

“我觉着还是这身好。两件都挺修身的，就是刚刚那件贴了这么多水钻也太华丽了，就算是主人家也不会这么打扮的。又不是自己结婚，把人家新娘的光都给盖过去了怎么办？这件旗袍就庄重又内敛，像个长辈该穿的。”

“这么讲也有道理，我就说一定要都拿来给小寿寿看看，这么多人里啊我就相信小寿寿的眼光！”

“我老早就跟你说了别觉得自己年纪大，这么打扮打扮多好看啊？年轻了十岁都不止。现在好多人平时也都这么穿，你要是多这么穿穿，以后人家都不好意思叫你金阿婆了。”

金阿婆的年纪六十出头，在现在这种年代也说不上是多老的老人，她阿婆的称呼却已经跟了她二十多年了。因为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爱保养，也不爱买衣服打扮，所以很早就显得比同龄人面老。刚入中年就被人阿婆阿婆的叫，外号叫多了渐渐成为了她的称呼。

阿忠叔看着姐妹两个亲亲热热，喝了口酒问：“金阿婆，你去喝的喜酒也不少，明天是哪家大户要结婚啊？让你这么精心地准备？我看你为了喝这场喜酒都找了小寿寿好多回了，又是保养皮肤又是买这么贵的新衣裳。”

金阿婆抿嘴卖了个关子，笑过后才说：“总归之是个很重要的人，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学教授，就你肯定不认识的。”

“哦呦，那还是真是个大户人家啊。”

“唉，我大早上的可起不来，不然明天肯定给你好好化个妆。”小寿寿一边帮金阿婆整理旗袍的裙角一边说，“我给你介绍个人，明天你就去她们柜台里化个妆，我会帮你打好招呼的，不用钱。”

“那怎么好意思啦？”

这时在一旁一直顾自己吃煎饺的徐教授忽然问：“你明天去吃的喜酒莫不是叫齐信根的老师？”

“徐老师，你也认识他的啊？”

“就这么巧了，明天我也要去呢。小齐真的是个人才，年纪轻轻三十多岁已经在英国和德国拿了两个博士学位。像他这种人，发表的论文学术界都小有名气，在国外随便找所学校都能直接当教授了。偏偏说年纪大了，想先回来陪陪母亲才来我们学校。有能力待人和善又孝顺，我都想把孙女嫁给他了。”

“徐老师认识倒不奇怪，倒是没想到金阿婆还认识这样的人才。”

就在这时，被推开的店门打断了热闹的谈话。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过我们也都认识，那是金阿婆的孙女。小的时候还偶尔会被金阿婆带来店里，上了中学后因为课业压力就再没见过。不过当然，金阿婆本身也很少在外面吃饭。

“囡囡，你总算来了。来坐来坐。”

“哎呦，这么大半夜的干嘛还把人家叫出来。你不是明天还要起个老早的去参加人家的婚礼吗？”

“叫你白天就出来陪我买衣服你说嫌热，晚上了么总要出来走动走动。考完试开始就在家里窝着一步门也不出，这样下去要闷坏的。”金阿婆把囡囡拉到座位上后说，“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先去把这身换下来。”

趁着金阿婆去楼上换衣服的时间，身边的老人自然忍不住问一句：“囡囡，中考考得怎么样啊？”

“就这样，成绩还没出来呢。”年轻人总是带些年轻人特有的冷淡。

“唉，忠老头！你晓得现在年轻人的规矩吗？上班的不问工资，上学的不问分数。你这样会被年轻人排挤的。”

好在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洒脱，根本不会在意我们这种老人之言。金阿婆换完衣服出来的时候，蒸锅的定时器也正巧叫了起来。我把做好的水蒸蛋端到两人的面前，重新换回旧衣服的金阿婆和刚刚简直换了种神色，又成了真的阿婆了。

“囡囡啊，这是爸爸小时候最喜欢的吃水花蛋。”

囡囡终于放下了不停刷短视频的手机，然后那瓷勺舀了一块。原本平滑泛着光的水蒸蛋缺了一个角。

水花蛋就是江南一带对水蒸蛋的叫法。水蒸蛋和鸡蛋羹的做法差不多，就是比**蛋羹时多加些水，然后用盐辅助凝固。加了水的鸡蛋羹比不加水的量更大一些，颜色淡些口味也清淡一些，但像果冻一样的口感鸡蛋的清香还是深受大人小孩的喜爱，是最常见的家常菜。水蒸蛋里也会放入些其他食材，比如肉末，蛤肉，虾仁，当然还有这一次金阿婆最爱加的虾皮。不过因为加了水密度不高，这些食材虽经搅拌，但大多数还是会沉淀到底下，在面上并不大看得出来。这道菜应该也是九十年代双职工家庭最爱做的菜，那个时候流行在电饭煲做饭的时候用蒸格蒸一些菜，省时又好吃，简单方便的水蒸蛋就成了首选。

“你爸爸和你爷爷一样，被我宠坏了。从小就不爱吃蔬菜只吃荤菜。那个时候我和你爷爷一起下岗了，家里没什么钱，那段时候肉价又涨得快，你爸就最爱吃水花蛋。这样把蛋盖到饭里拌下，一顿饭这种捧碗里能吃三碗。“

用汤拌饭总是会加快人吃饭的速度，看到囡囡的碗里已经吃了大半，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还要添的话里面还有哦。”

“不要了啦，这么一大碗饭，我好不容易才趁着暑假减减肥诶。我可不想进了高中还被人叫胖妞。”

“你还在发育，减什么肥哦？你这个岁数就要多吃点才能长个子啊。”

“哎呦，奶奶，米饭里都是碳水，没什么好的营养的。”囡囡说着吃饭速度就成了扒米粒，一下子放慢了好多。

“碳水什么碳水，你们这些小孩子就自以为是。专家都说了，鸡蛋最有营养，比那些鲍鱼海参还好嘞。”金阿婆一边说，一边点着手机，“囡囡啊，昨天你帮奶奶存的那个照片，奶奶又寻不着了，是从这里点进去伐？”

“不是啦，是这里！”金阿婆从上菜时就开始对手机忙忙碌碌的没有结果，囡囡点了两下就搞定了她想调出的照片。看到了她一直想找的相片，金阿婆的脸上也不再有焦急的神色，瞬间放松了不少。

“奶奶，这照片在你床头放了十多年了，你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要放进手机里啊？还不肯翻拍下，要花钱去打印店扫描。”

“就扫描下比较看得清咯。奶奶年纪大眼睛花了，本来看东西就看得没那么清，上次用手机拍的那个照片模模糊糊的，你看，这样多清爽？你爸爸年纪轻的时候哦，也是个大帅哥呢，跟你喜欢的那个易烊千玺像伐？”

囡囡看了眼金阿婆的手机，看起来像是想了很久要吐槽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囡囡啊，你想爸爸伐？”

囡囡犹豫地看了看奶奶，摇摇头说：“不想，他走的时候我才两岁，反正都没什么关于他的记忆。”

可是她的语气显得她并不是没有那么不在乎，大概只是不想让奶奶太过伤心吧。不过这并没有挡住金阿婆的思念，她的嘴里又开始呢喃起来：“要是那个时候家里条件能好点就好了。都是奶奶不好，其实那个时候咬咬牙也不是没法筹钱给你爸爸去上大学，要是你爸爸去上了大学，就不会去开出租，也不会遇到这种事了。我们囡囡也不会没有爸爸了。唉，你爸爸最喜欢孩子了，你看他跟你一起拍照的时候他笑得眼睛都成缝了，那个时候我从没见过你爸爸这么开心过。”

金阿婆的儿子十几年前因为车祸去世了。她这一辈子也说不上享受过多好的日子，她是在最后几年下乡的知青，在农村呆了两年后终于有了返城的机会，抢了好久才抢到名额回来，然后和丈夫结婚成家。那时工人待遇还不错，可夫妻都要上班，孩子常丢给祖辈照顾，等还没来得及补偿孩子的时候，下岗潮就来了。同在集体企业里做工的两人，在差不多的时候下了岗。那时高中的学历已经像是一张废纸，他们也如同下岗潮里的一颗沙子，好久都没找到像样的工作。偏偏这个时候先生又患上了重疾，本打算拿来储蓄的退职金都赔在了看病上不说，还把能借的都借了。倾尽储蓄，用心照顾，结果并没有换来先生的康复，在短短一年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所以她觉得最愧疚的还是孩子，总觉得没有照顾好他。小时候没有时间陪伴，后来家庭条件不好，使得孩子没吃没穿不说还没法专心念书。孩子的成绩原本也不错，但高考那年先生刚查出重病让他分了心，虽然高考分数也上线了，但读不上什么好学校。那时家里又欠着债，孩子决定放弃读书外出找工作。二十年前，出租车司机倒还是个吃香的职业，考了驾照开车，让这家人的条件终于改善了些。债还完了，又碰上了心仪的女孩子，孩子成家立业是母亲最大的幸福。只是这样平凡的幸福还是没能延续多久，孩子在一次出车的时候被失控的大卡车撞上，就此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手机里的那张前阵子刚扫描进去的那张相片，是囡囡出生没多久后照的全家福。那个年代对底层人来说照个相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只是更没想到这成了孩子离世前最后的照片。她总是把这照片放在床头，偶尔得将它捧在怀里才能入睡。不知是何原因，前阵子她执意要去打印店把这张照片扫描成电子档存到手机里。

“奶奶，你想爸爸吗？”许久的静默后，孩子问到。

“想咯，当然想。对不起，奶奶总说些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囡囡的话，让囡囡有负担了吧？不过说不想肯定是假的，不过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奶奶现在只是单纯地想他，并没有那么伤心了。囡囡啊，以后想爸爸的时候就跟奶奶说，囡囡也是高中生了，奶奶也会和囡囡讲爸爸以前的事，不用担心奶奶。嗯？”

囡囡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去扒了几口饭。

“囡囡啊，看这个。”金阿婆又把手机塞向了囡囡面前。

“这是谁？”

“明天的新郎官，很帅吧？如果你爸爸还活着，现在应该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