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算不上深，火腿泡饭小姐阿美比往常早了一些到我的店里。这一晚和她一起来的并不是泡饭姐妹们，而是一位中年妇女模样的人。
“老板，这就是我一直跟你提的阿丽姐。”阿丽姐是留美的上司，到了退休年纪后还在岗位上坚持了几年，阿丽姐虽然有了些岁数，但她还是单身，职场上也好生活上也好都是靠自己的女强人，因此倍受留美的爱戴。
可毕竟受岁数的限制，最近阿丽姐觉得自己不得不从岗位上退下来了。今晚就是她的告别宴，刚刚喝完两摊和同事们都告别之后，她跟着留美到了我的店里。
“想吃什么都可以，老板会给你做哦。”留美帮我介绍道。
“这样的话……可以帮我做肉末水蒸蛋吗？”
奋斗了一辈子才有的告别的夜晚，就吃这么简单的餐点吗？我转身去准备餐点的时候，留美跟阿丽姐聊了起来：“说实话啊姐，我有点羡慕你呢。明天开始就不用再早起上班了，自己想怎么过就能怎么过了。”
“说的也是，到这一刻我才觉得自己不再结婚不再生孩子是明智的选择，看看我同龄的朋友都被孙子拖着每天都累得要命。”
“就是就是，女人就是没有男人才能潇洒地活着。不过姐，接下来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想去旅行来着，趁着还走得动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毕竟到了这把岁数就真的不知道还能走多久了。”
“哪儿的话，姐你还年轻着呢。”
“像你们这么年轻才好呢。”阿丽笑着说，“最近连爬楼都会没力气，总是会瞎想到死之前的事情呢。”
“那是你多想了。”
“多想是多想，不过回过头来想想，安排好剩下不多的人生也是好事情。”阿丽舀了勺刚端给她的水蒸蛋说，“死之前，果然还是想见上儿子一面。”
“诶？！儿子？！姐你不是一直都是单身的吗？”留美听到这个后惊讶地差点掉了下巴。
“有一个儿子，只是几十年都没见了。”阿丽说道，“我在老家的时候和一个知青结过婚，九十年代知青可以返乡落户，就让他带着儿子回上海了。直到后来户口管得没那么严格，我才终于可以放弃家乡的一切到上海来打工。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和丈夫儿子团圆，可到了上海之后才发现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样。那男人完完全全地背叛了我，瞒着我和另一个本地女人结婚了。当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们家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吃晚餐的情景。”
“那你不应该把他抢过来吗？你才是原配诶！”
“如果是现在的我的话果然还是想要争取一下吧？不过那个时候真的没有那么多的想法。等重新振作起来回去找的时候，那块老墙门已经拆迁了，我打听了好久都没打听到他们搬去了哪里。再后来，上海变得越来越大，人也变得越来越多，我也不得不放弃了找他们念头。但最近越是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就越是想念儿子，越是想念他就越是觉得孤独。”
阿丽叹了口气，让我问了要了一壶烧酒。火腿泡饭小姐从不喝酒，所以阿丽吃完饭后就独饮了起来。
时光约摸半刻钟之后，芝士从外面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咖喱块用完了今天没有出去买。”我连忙向她抱歉。
“那……给我做个水蒸蛋吧。”
芝士想吃的水蒸蛋，和阿丽姐一样喜欢在里面加些肉末。别看在水蒸蛋里加料是件小事，做起来却不简单，如果搅拌不到位加的料就会沉在底下结块。而之所以不像饭店里那样给水蒸蛋套上保鲜膜，是因为芝士爱把饭拌到水蒸蛋里吃，搅碎了的水蒸蛋重要的是水分而不是筋斗的口感。
“吃得真香呢。”有些微醺的阿丽一边捋着自己的长发一边看着芝士吃饭。倒是吃着饭的芝士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停下了筷子。
“啊~不要在意我，只是你吃饭很像我儿子，所以难免想起了一些事情。”
芝士释然地笑了笑，终于放下了那刻意装作淑女的姿势。
“芝士，走了哦。”沈老板从店外探进头来。
芝士连忙拿起碗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碗里剩下的饭，拿起书包追着沈老板跑了出去。
阿丽姐计划着旅游，可好像一直都停留在计划的层面。这一周里她都在晚上固定的时间来我的店里吃上一碗肉末水蒸蛋。不过她一直都要求我照着给芝士的那种做法做，要论单吃的话我总觉得还是Q嫩一些的好吧。
这一晚阿丽姐又来了。她吃完饭后没有马上走，而是又叫了一壶酒小酌了起来。
“和老板很熟的那个小姑娘原来不经常来啊。”
“你是说那天在这里吃水蒸蛋拌饭的小姑娘吗？她应该等等会来吧，因为还是学生，所以一周里只周五来一趟。”
“这样吗？忽然很想看那女孩子吃水蒸蛋拌饭的样子呢。”
“有这么好看吗？”
“怎么说呢？那吃起饭来的样子，和我儿子一模一样。”阿丽姐笑着珉了下酒杯说，“说起来，我那儿子也是跟了那个臭男人的习惯。知青下乡的时候要下地干活，我们几个农村姑娘负责给这些知青们准备饭菜。这些上海来的知青习惯吃饭喝汤。因为没有汤，知青们有好一阵子吃不落胃。可汤搬弄到地里容易撒太麻烦，他们还不喜欢吃面食也不会在田里做土灶头。后来，那男人教我做了水蒸蛋，有了这个蛋，知青们终于吃得满意了，我也一时糊涂跟了那个人。”
她的故事说到一半，沈老板就推门进来了。他坐到了芝士常坐的那个位子上，点了一份拿来拌饭的肉末水蒸蛋。
“今天芝士没跟着你来吗？”正好阿丽姐问起，我就随口问了一句。
“嗯，她们几个同学去杭州旅游了，今天一放学就出发了。”
沈老板总是在赵妈妈的俱乐部里谈完生意后过来接芝士，最近很少有空来坐。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忠先生自然是抓住了他让他陪自己喝酒。
“最近生意怎么样？”
“如果好，我还会坐在这儿吗？”沈老板叹了口气说，“最近的年轻人好像都不喜欢吃这套。有些干脆拒绝，有些就算是脸上带着迎合，也能看出心里的不情愿。”
“时代在变化，现在的孩子欲求也和我们这代不一样。”
“时代怎么变化，人的**都逃不过色和食，现在这种世道，我倒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沈老板皱着眉头摇摇头，然后一口干了面前的那杯酒。
看到沈老板的酒杯空了，阿丽姐主动给他满上。这位没见过的长辈给自己斟酒，沈老板自然有些受宠若惊。
“这位是阿丽姐，刚刚退休。对了，退休前阿丽姐可是大公司的首席财务官哩。”爱打听的忠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对阿丽姐了解到这程度了。
沈老板连忙给阿丽姐敬酒，罢了还掏出名片给阿丽姐。“我是做办公电脑的生意的，市里税务用的电脑都是我们给帮忙采购的，还有宝洁，理想这些大公司也都是我们的客户，阿丽姐要是有朋友要买电脑的话记得帮我推荐推荐。”
阿丽姐接过名片只是用眼角瞟了一眼，立马又给沈老板斟上了酒。一边倒酒一边说：“上有老下有小的，活得很辛苦吧？”
“还好还好，女儿也大了懂事了。”
“老爹呢？”
“阿爸三年前就走了，查出胃癌到走就两个月的光景，也没痛苦上多久，也没耽误上谁。晚娘在阿爸死后就带着小儿子回娘家了，有空的时候也会联系下，可最近生意实在太差哪顾不上他们。”
“那老头子一辈子过得也是够舒坦的。”
“谁说不是呢，就是死前还是想见上我亲妈一面。”
“你亲妈？”
“嗯，我是在我阿爸插队的时候生的，知青返乡的时候我能回上海落户阿爸就把我带回来了。可回来没多久阿妈就失去了联系，过了好几年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再联系上了，娘娘就催着阿爸结婚，所以我才有这个晚娘。”
酒过三旬，沈老板的脸变得通红。他眯着眼睛看了眼手腕上那块带了几十年的上海牌手表，拿起了包说：“你们慢聊，我先走了。我约了赵妈妈打烊后一起通宵麻将。”
“又是赵妈妈，你什么时候跟赵妈妈结婚啊？”忠先生起哄说。
沈老板却只是微微一笑不作答，转身离开了店里。
店门合上后，阿丽姐又要了一盅酒。我热好酒后送上去，忍不住问：“所以，他就是那个儿子吗？”
阿丽姐把那张名片收进了钱包里，然后说：“这世界上叫沈楠的人多得要命吧？”
“为什么不确认下？”
“确认了又怎么？我都这把岁数了，也只会成为他的负担。”
阿丽姐一口干了杯中的酒，红着脸微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