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别不胜酒力,林之下叫了代驾,把沈别送回家。
沈别一路上半醉半醒,口中喃喃:“只是同事,我没别的意思……”
林之下:“知道了知道了。”
三院很老,也疏于发展,职工楼还是二十年前修的老房子,墙壁间有种老江州的味道,像是石头被雨淋过。
费临洗完澡,穿着棉质的长款睡衣坐到书桌前,对于男生来说稍有些长的狼尾头半干半湿,被他一把抓向脑后,发尾垂在脖颈间。
书桌上亮着暖黄色的台灯,灯下摊开一本《吴阶平泌尿外科学》。
一转身的距离,就是灰墙窗台和木框窗户,窗户半开着,能一眼望到江水。江陵区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离江近。
以前费临的作息很好,后来随着压力变大,以及工作的不可避免,睡眠变得支离破碎。
快十二点了,他还在看书。
一旁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费临拿起来看,发现沈别发了一条2秒钟的语音。
点开:“……”
2秒钟的奇怪气流音,没人说话。
“沈别”“正在输入中……”“沈别”“正在输入中……”
费临:“……”
手机举了一分钟,没等到下文,费临感觉被这个人浪费了一分钟生命,切了出去。
还有未读消息,是顾珏发来的。
【顾珏】:费医生,你女朋友已经安全送达了。
发送时间是4个小时之前。
【费临】:谢谢。
这人头像是个半身照,准确地说是脖子以下到腰以上,衬衫,领带,还有一只手扯在领带上。
费临几乎不看朋友圈,突然很好奇,这么个骚气头像的人都发点什么。
2月28日:手臂搭在车窗上.JPG
2月22日:抽烟被人偷拍的侧影.JPG
没意思,看书。
第二天,费临很早就到了办公室。
按说科主任和客座教授的办公室应该分开,但是这医院实在太小太破了,紧凑的空间里,两张桌子拼在一起。
两台电脑隔出人和人的距离。
费临仰躺在旋转皮椅上,短暂地怀念了一下附一院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他转动皮椅调整角度,看向医生办公室,那几个医生他还不熟。
除了分科之后新招的两个年轻医生,其他都是原来大外科的。
赵明浩,以及那天门板后面的人,费临大概能猜出来是他,齐昆。
接任之后他看过科室人员的简介,赵明浩是资历老,一直看泌尿外科的门诊,齐昆学历不错,也在泌尿外专业上,还有两个是隔壁省医学院本科毕业,一直在大外科熬着,这次建科缺人,就分出来了。
新招的两个年轻医生,倒是江州医科大学毕业的,算是费临和沈别的同系学弟。
费临虽然于人际一事上,不太善于构建关系,但是正常的大脑还是能让他看懂,赵明浩和齐昆的敌意来自什么。
赵明浩当主任的梦被他这个天降打破,而齐昆,话里话外都冒着酸劲,自恃有能力的人,看不惯他跨专业直接当主任。
费临回身,瞟了一眼墙上的钟,7:29。
拱手挡火点了支烟,思考待会儿交完班要跟医生们说点什么。
其实在他这里,至少他自己是,只要业务搞好了,其他随意。
医生的压力本来就很大,原则范围内,应该给予最大程度的宽容度。
“咚咚。”
两声清脆利落的敲门声。
门口出现一个笔直修长的身影,整洁清朗的蓝色衬衫,黑色西裤,打理过但显得随意自然的短发。
走进的时候,甚至还有一种清爽味道,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硬要形容,应该是矿泉水?
费临二指夹着烟外翻,像一个缩小版“salute(敬礼)”。
“昨天……”
“早,沈教授。”
伴随着这声招呼,沈别的话被打断,费临面对着他深吸了一口。
沈别也深吸一口气,把公文包放到了费临对面的桌子上,然后站到了费临面前。
一高一低,一站一坐。
一米九多的压迫倾盖下来,丝毫没有影响费临宛如一个纨绔的姿态。
费临仰头对上这张清晰的脸,从眉到眼地审视,发自内心希望,这个人别是个麻烦事儿太多的人,不然他们的相处可能会不太愉快。
但似乎,事实并不如自己所期待。
“费临,这里是医院。”沈别微微俯下身,在费临面前,用一种十分刻板,领导味相当冲的语调说到。
“所以呢?”费临偏过头吐气,翻过手掌准备在烟灰缸上敲两下。
不要告诉他医院不能抽烟,这里是办公室,并且,抽烟的医生很多吧。
“你原来在神外,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尼古丁刺激出来的多巴胺带给你的是什么。”沈别站直了身体,伸手想要夺下费临指骨间的烟,“这种神损……”
就在沈别的手快要触碰到烟的时候,费临灵巧地挑动手指,并没有燃多少的烟身被他如笔一般转动,眨眼间,原本在食指与中指间的烟,在另外几个指头间翻转一圈,最后被拇指和食指捏住。
“嘶——”沈别冷呻一口气,甩了甩手,低头看了一眼,右手手掌里,靠近食指指根的地方,被戳出了一个椭圆形的伤口,皮肤被烧破,露出渗着血的皮层。
“啊!不好意思。”费临低声惊呼,但依旧仰躺,脸上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不知道沈教授的手要这么挥一下。”
多少有点阴阳怪气了。
沈别还是蹙着眉头,周身透着一种莫名的压抑气息。
费临缓缓眨了几下眼,他这是……厌恶吗?
高高在上的学院派教授,看不上外科大老粗的邋遢样子?
连抽个烟都计较到影响同事关系?
“费临,”沈别喊出这个名字,然后似乎是压着气流深呼吸一次,才开口,“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外科医生?”
“嗯?”费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些意外,随即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我是个外科医生。”
长袖的白大褂一丝不苟地包裹住整条手臂,连腕口的两颗扣子都全部系上,从这袖口中探出一只骨形优美、皮肤白而干燥开裂的手,尺骨头凸起一个山陵般的弧度。
肌肉、纹理、血管……静默的几秒钟里,这只手无声地诉说功勋。
烟又回到了食指与中指之间,纹丝不动,没有分毫的颤抖。
“沈教授,”费临的声音里带了恶意轻佻,“你看,我的手稳不稳?”
如果这个时候仔细观察沈别,会发现他的瞳孔放大,沉黑。
生理性的瞳孔放大,出现在剧烈的情绪变化时。
常年面对各种严肃场面的沈别,很快隐藏起来这一点点外露的情绪。
“给我包扎。”沈别声音微沙哑,右手覆盖在费临的手臂上,露出伤口。
“我叫护士给你……”
“你给我弄。”
费临想要向外招的手,被再一次覆住,门口对过去的视野里,那边的医生和护士都在偷偷往这边看。
虽然泌尿外科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度过平台期的跳板,但也不是很想开局就乱糟糟。
“你等着。”费临站起身,和沈别面对面切身而过。
直到身后脚步声渐远,沈别才带着微弱的颤抖吐出一口浊气,按着眉心走到自己那边的工位坐下。
昨天的误触的语音,他可能连点都没点开吧,是自己多虑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你想什么啊。
沈别转动座椅朝向墙壁那边,整理自己的失态。
脑中依旧浮现着刚刚那只手,那只手仿佛一拳把他击到灵魂出窍,反应过来时只能狼狈地命令费临,来掩饰自己。
第一次看到那只手是什么时候呢,无数个黎明时分,幻灭的梦境。
研三时在胸外科轮转的沈别,帮主刀做术前工作,而当时还在读大三的费临,站在他对面。
费临右手握持针器夹住刀片,左手握住刀柄,“咔”一声脆响,刀片应声上好,然后他调转方向,捏住刀背递给沈别。
彼时的那双手还没有被汗水和滑石粉锁住,白皙而青稚。
沈别顺着那双手往上看,口罩遮住大半的脸上,架着一副金属细边的眼镜,眼镜后是一双认真而赤忱的眼睛,很大,很明亮。
沈别接过手术刀,隔着两层外科橡胶手套,指尖微弱相触。
本以为那是新来的研究生或者规培生,一个大三的学生不应该出现在手术室里。
吃饭的时候听同学说起:“不知道什么后台,说是自己暑假出来找实习,他进手术室是主任点头的,我看他还挺稳,解剖也学得好,比实习生靠谱。”
沈别侧目,朝那个独自一人用餐的少年多看了几眼。
十三年,从费临递给他手术刀时起,到现在可以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里,过去了十三年。
时光碾过的似乎只是那双手的外表,而他的眼睛,依旧可以和十三年前完美重合。
万丈高楼,山呼海啸,陡然倾塌。
费临。
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中有些酸涩。
这些年,他于自己,是什么呢?
是窗外温柔的晚霞,是仰头所见的漫漫清汉,是无声流转的岁月之下一片暗涌的波涛。
两墙之外,费临在众人假意掩饰的目光中走进了护士站。因为没到上班的点,医护人员还没到齐,昨天夜班和今早要来接班的人,从手上工作的间隙中偷看。
费临在耗材库前站定,把烟叼嘴里,拿了个换药碗,再拿了张无菌敷料。
妈的,十几年没给人换过药了吧,沈别好大的面子。
费临把材料夹在腋下往回走,翻过双手,掌心朝向自己:“老子这双手,还没有帮……妈的。”
“卧槽!听见了吗?帮啥?”
“长,刚刚主任在说什么!”
“第一天就这么刺激?”
“有没有人去偷看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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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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