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拾遗|晦行之道 3

16岁,他第一次走到人间的尽头,越过仙界筑起边防,找到了玄严堡。

玄严堡在世间的道听涂说中有很多名字,以讹传讹,积非成是。

总的来说,各个时代亲仙界的行令者,都把对面诬指成魔界 ── 说神把魔驱逐于外,神魔不两立,简单好懂。

即使如此,凡人信徒还是解释不出若按照神如此的全知大能、统御诸方纤毫不遗,为何世间仍有层出不穷的灵异事件、吓人的妖魅?为何人世善恶错乱,因果赏罚从未公平?

后来人们乾脆说,关于神,一切都不可知 ── 以区区个体的智慧,绝对不足以理解至上之神的美意,过多的解读和揣测都是对神灵的亵渎。

所以,相信人类永远不可能得到真理,不追求,这样活就轻松了。

东东也觉得,他好像是自找罪受。

唔,来干嘛呢?

越过仙界的边防并不容易。

负责护关的汪浩,沿着房间四壁画出密密麻麻的伏藏符,封住气息,阻断了他元神和色身的连结,也阻绝了任何众生的追踪,此刻,他元神已经离开身体一天一夜了。应该。

越走,周遭的景物越荒凉,他对时间的感受也逐渐丧失。

很久很久了,太阳始终挂在头顶,不曾落下,甚至未曾移动过。

彷佛永昼。

永昼之境,无尽光明的荒凉,和传闻中幽暗恐怖的邪魔意象格格不入。

刻板印象和真实两者撕裂开来,在他心底慢慢形成裂沟,他站在俗知陋见的另一端,渐行渐远。

放眼望去,没有人烟,也没有常见的鬼灵,那些总是和人类重叠生活、一入夜就活蹦乱跳的里世界乡民,也逐渐从东东的视野中消失。

偶尔可见小村庄的遗址,零零星星,看得出曾经沿江搭建的痕迹,却已颓圮歪倒,破败无人。

这是个迁徙频仍的过度地带。

野兽趴伏在树丛里,饿到双眼露出凶光。

他按紧剑柄,戒慎前行。

渡了江,也才过了一半的路程,

东东低头看着汪浩画在他掌中的地图,在心底默默计算距离。

汪浩把沿江的转折和山陵地貌都绘了大概,在离开人界尽头后,又数千里远之处。

“你这是示意图?还是比例尺?”

临行前,东东不忘再三确认。

“应该是比例尺吧。”汪浩想了三秒。

汪浩没来过,凭汪浩那等体能徒步是到不了的,东东很确定。

那是怎么看的?汪浩不说,他也安然不深究。

很多年以后他才忆起,增阿含经记了一名声闻佛子阿那律,世称天眼第一,见十方城,如视掌中菴摩罗果。

阿那律,意云无灭,亦云如意。

出元神离肉身越远,消耗就越快,简直燃烧生命似的。

就是东东自己也没走得这么远过。

要不是拼一口气,再怎么爱冶游探险的灵能者,顶多走到江边就折返了。

江面开阔,一望无际,要是没地图,看着还以为是海,是世间尽头了。

玄严堡却在江的另一头。

神裔馆隶属天枢宫,往返边境是天权宫边防调动的职责,业务八竿子打不着。

仙界长年扎根人间,仙官走这么远的距离同样吃不消,军部开发了长程运输法器自用,解决了距离问题。

但那些装备精巧昂贵,当然不会落入人类之手。

灵能者缺少天材地宝,自己也搞不出来。

他走走停停,有点乏了,算了算路程,便小歇了一会。

─── 或许的确是他错了,为了神裔馆,他应该跟天权宫交好。

套套关系、讨个运输法器,不然没几人经得起这种长途折腾,玩不起来。更何况神裔馆还有术师,他们家的术师灵巧,体能却是难以克服的短版。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这是口号,喊喊而已。

他得为他们想想,还没走到边境,HP和MP都乾了,要如何眼见真相、亲闻真理?

追求自由,还是要有现实基础才行。

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他这回对月刑子终归要忍,就忍一时。

绝对不是一世。

一趟走下来还没到玄严堡,东东已下定决心。

转念了,也不需要谁再来劝。他一直都是这种孤傲心气。

但东东也没想折返,坚决走下去,直至玄严堡。

他在那儿见到了道玄,和世主之眼。

那儿的人称之“道玄仙督”。

也是仙吗?

东东有些诧异,但玄严堡的氛围很微妙,说是仙嘛,跟天枢宫天权宫那些又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算起来,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道玄。

第一次的开场印象非常火爆,剑拔弩张,正是在菁菁火化后没多久 ──

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何家族有墓地还要先火葬,说来说去还是神神叨叨的怪理由:羽化飞升比尸解强,菁菁被定义成飞升回归天庭,所以风水宝地要留给没法飞升的祖先土葬福荫子孙。

听起来煞有其事,仔细梳理逻辑就鬼打墙,可叹华夏文明五千年,偏生在这块糟粕处处,讹传流布、误人误己。他嗤之以鼻,还是笑。

菁菁不知去哪了,连元神都没留下,他看得正清楚。

肯定躲起来了,诈尸玩他呢。

东东总觉得她会再回来,偏执的想望。

起初他没人教,出元神很困难,就算想寻仇也不知该找谁寻、更走不了多远,乾脆守株待兔,守着骨灰坛不肯放弃。

半夜想她了,就迳自离家跑到墓园睡上一夜,就等。

他没等到她回来,先等到了道玄。

他很怀疑道玄在跟他做同样的事、相近的思路。

守尸什么的。

可见菁菁没死。不只他一人这么想呢。

道玄第一次现身跟东东打了照面,表情须臾就恢复平静。

像是没看到他这个人似的。

“回去。”

道玄轻飘飘的从他身旁擦过,也不看他,摇摇头,

“在这儿?没意义。”

“谁说没意义,这不是等到你了?”

他蔑笑之后,却又愤怒不已,那时他觉得不管哪边势力哪个派系,这些哄人拐人的家伙全是蛇鼠一窝,砍了谁都差不多,都算为民除害。

可他握紧了剑,却抽不出来。

第一次,七政君子违背了他的意志。

菁菁连在这小事上都搞了他。

“你是菁菁的......”

他拔不出剑,用力得狠,手臂也浮起一层薄汗。

道玄这才正眼瞧他,眉眼微起波澜,衣袖从他身上拂扫而过。

“她把你留给我啊。”

像是问句,又似肯定。

蓦然,东东手一松,肩头也变轻了些,好像有种束缚被解开了。

“你身上还有她的痕迹。”道玄说,

“封印解开后,你如果还不怕死,就来。我等你。”

东东还是气。可他隐约察觉,道玄也想念菁菁。和他一样。

或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菁菁用另一种身分、另一种方式和道玄结识,背着他,却是为了他。

道玄不是仙界十二宫的任何一方。

菁菁留在他身上的封印很隐密,那可是天权宫众仙来来去去没看出来的事。

她大概早跟道玄提过了。

东东内心有疑,但松了一口气,也就收敛了。

他不该在这时候惹事,又引人注意,那就辜负了她。

他在墓园里哭了一夜,当朝阳再度东升之时,他已擦乾眼泪,假装忘了她,也忘了道玄,没见过。

他再也没去过家族墓园,一次也没有,他知她不在那了,不会再回转。

她不要这个身分了。

本来这局就是个错误。一开始就错了。

他是何等爱她,爱得悖德又深沉。

东东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道玄,也没再想,难得乖巧安静的过完初二下半,低调遁入羊群中,驯服的跟着走,不生非。

再来是初三,升学,所有人世该完成的项目他都清理完毕,他拿全额奖学金进了西川高中。

学杂费自理,手边也有现成的老华厦,老虽老但区位好,离学校也近,理由充足,他毫不留恋的搬出来,远离了家,总算清静一些。

那时他爸已经成了庙里主委,又被拱着弄了和庙同名的基金会,还身兼董事长。

约莫是为了投票人头,他爸把一家子的名字都填进去,也包括他,然而没告知他。

财团法人某某庙的董事。

还可以这样玩?

东东还是多了一叠新名片才知道的。

他拿在手上掂了掂,冷烫金边,磅数手感俱佳,原来他还担任要职,越想越滑稽。

他已经整整一年半没跟他爸说话,父子如陌路,倒没想到他爸连搞迷信都能当成一门生意,当成副副业,硬是干得风生水起 ───

不只印进香帽印汗衫,还推出神明Q版人偶的周边商品,异业结合,多角经营,还不时把厂商打样带一份回家,全堆在电视柜上。

东东见了屡次想扔,终究忍了。

反正有人卖,就有人买。他爸不通灵,却是天生商贾,嗅商机可灵了,知道炒什么有市场,能发。就算自己迷信,也要发扬光大,当只荷包满满的领头羊。

他走远,眼不见为净。

总是会有信徒前仆后继买单的,也不差他一个缺席。

结果倒是阴错阳差的进了神裔馆,造化弄人。

东东第二次见道玄时,色身正躺在汪浩家的小阁楼上,沉睡着,彷佛没了呼吸。

第一次见时,骤然出现的道玄清渺如幻尘,一瞬间就不见影,害东东好一段时间都反覆怀疑,那场对话是否只是他自己的心魔。

第二回,他以元神相见,那份虚无感就彻底消淡了。道玄是真实的,和他此刻的元神差不多,是里世界中货真价实存在的物质。

东东站在道玄的寝殿,环视打量。

宽广敞亮的四堵,一望为白,细看又微染泥灰,大理石纹似的嵌在内里,浓淡合宜。

那像是混沌初开时,沾泥甩绳,随性挥洒出来的调,

丝丝缕缕,如卷云垂天。

视线沿着云纹往上,穹顶极高,却是一片天青,和外头的万里晴空几乎融成一气,分不清。

不知为何,东东站在那蓝天之下,觉得心头情绪平复了点,理智多了。

“你来这里想看什么?”道玄语气也很平静。

总不是参观异界装潢来的。

“你说,等我准备好,就来。”东东冲着道玄一笑,

“我来履约,顺便瞧瞧。”

何谓“准备好了”?Ready Go?其实东东不确定其中意涵,比如现在吧,他把神裔馆搞得乌烟瘴气,又躲起来让大家找不着,丢下一切跑来。

好像走投无路了,但东东绝对不会承认。

他想来玄严堡寻找一些可能性,也寻求仙界以外的解答,或为了此刻还留在神裔馆的大家,也为了自己的心。

可是当他再见到道玄时,那些喧扰的尘事好像也随着他的色身被抛在无穷远之外,一回头,云烟苍茫,什么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只剩他自己的心。

他在这里。

“你知道她去哪了?”

无需名姓,双方都知道说的是谁。

“问它吧。”

道玄似乎早就准备好面对东东的问题。

理理衣袖,世主之眼便浮在掌上,亮起光芒。

那是一颗很鲜活的眼睛。

就一颗,可静止时还是明亮异常,宛如自有生命。

─── 它是活的?死的?

东东疑问刚起,世主之眼就变化了,眼球中间的瞳仁一缩一放,和他打招呼示意。

大概是活的。东东好奇的想。

─── 那,它的主人去哪了?

世主之眼忽然不眨了,彷佛泄了气,不想搭理他。

但这不妨碍东东的观察,他以既恐怖又好奇的心情,紧蹙眉头观察半天,心下很笃定:

这是某个人的右眼。

百分之百是右眼。他就是这么觉得。

─── 那,左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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