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别眼皮一跳:“为什么要杀他?”
对视间,霍无归缓缓摇头——这是真不能说。
经过几日包子之交,二人关系虽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但总归横亘着十五年光阴,更何况他那些任务大多涉及着不可言说的皇室机密,姜别能理解这些身不由己,只问他:“几时动身?”
霍无归道:几时都行。
“那你们还挺自由,”姜别抽回手,“任务失败了会有惩罚吗?”
——她一般不罚人。
“是吗?”姜别半信半疑,“那你背后那些鞭痕是怎么来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伤的地方很集中,鞭痕走向也一致,除了受罚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缘由。”
霍无归迎着姜别的视线,半晌稍稍错开目光,慢慢地说:
——未能活捉郑钧,亦未寻得毒方。
但你刚刚才说过她一般不罚人的。
姜别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又直觉不能就这样随意地问出口,自己可能会得到一些很久很久不能释怀的答案。
所以他只是深深看了霍无归一眼,继而收回目光。
其实姜别对赵清宵的印象很好,除却那场暗藏杀机的鸿门宴,这位长公主待人接物总让人很舒适,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架子,热络和尊重都发自内心,且恰到好处。她是一位出色的掌权者,若抛开身份之别,倒真像位值得交心的长辈。
而且看得出来,她似乎真心疼惜这群麾下之人。无论是霍无归,还是那日席间的照月姑娘,能让这群能人异士誓死效忠,赵清宵的待下之道确实非同一般。
"我遇见你师父了。"
沉默良久,姜别忽然开口。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指甲边缘,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我第一次去天极宫那日,他也在。”
冬日天气干燥,拇指旁生出一根细小的倒刺,微微生着疼。身为医者,姜别明知不该去碰,却还是忍不住用指腹来回轻抚。
“你效力长公主,我原以为他也是。”姜别说,“但他问我圣人的病能不能治,那句话又不像不是替长公主问的。”
“他很有意思,还同我说了点……有趣的事。”姜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下颌,语气闲闲,想起什么来就说什么。
烛火扑闪着,在他眼睛里倒映出明灭的光。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与霍无归聊天其实很舒适,兴许是因为他是哑巴,不会插话,总给人一种在认真倾听的错觉。
——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当姜别说完话,下意识越过烛光看向霍无归时,却发现对方的视线正落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低垂,直到察觉姜别的目光才倏然抬起,仿佛在问:你说什么?
姜别:“……霍无归,你在听吗?”
就看到对面那人的眼睫毛小小颤了下,脸上还是那副沉稳冷峻的表情没变。
然后,很轻地点了下头。
“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说谎被刘伯发现是要挨打的,”姜别蓦然想起什么,没忍住,弯了弯唇角,“你老挨打。”
霍无归怔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荒唐事,五官都显得柔和些许。
那阵子他们都还小,撒不了什么弥天大谎,犯的最大的错也就是偷吃几个包子,刘伯一查数就知道是这两个小兔崽子干的。
那时候霍无归总护着姜别,按一个包子打三下手板心来算,他回回都得挨十几下。
然后刘伯就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叉着腰骂他:“你刚刚说你吃了多少个?”
小小的霍无归固执地伸出五个手指。
“你吃了五个?!”刘伯瞪圆眼睛,看着还没蒸笼高的霍无归,再看看比他脸还大的包子,又指着姜别问,“那他吃了几个?”
小小霍无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没吃!
又拍拍胸脯:都是我一个人吃的!
“别别别!”小姜别不乐意了,硬要把自己的小手往刘伯跟前凑,主动承认罪行,“阿朗撒谎,是我吃了五个!”
然后那只小手就被霍无归扒拉着往下拽,姜别又嚯地一下伸出去,扬起下巴对霍无归说:“我不要你替我挨打!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霍无归怎么都不肯,两只小手就在蒸腾的热气中推来推去,幼稚得可爱又可笑。
刘伯气得胡子直翘:“再吵吵就按撒谎算!二十下!”
“二十下!”姜别吓一跳,小脸一白,委委屈屈地控诉,“偷吃五个包子才打十五下!伯伯好狠心!”
“现在知道怕了?”刘伯握着竹尺冷笑,“狠心就对了!小小年纪不学好,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合伙骗人?”
……
姜别想不起来后面到底是谁挨了多少下,只记得那天刘伯下手不轻,打完之后还是心疼了,给他们一人拿了一个硕大的肉包子,一老两小就这么坐在珍奇楼的门口,他和霍无归腮帮子鼓鼓地啃包子,刘伯半面脸上洒满晚霞,满脸慈爱地看着他俩。
“后来他那个很长的竹尺不是找不见了么,”姜别转过脸来,“其实是被我偷偷拿走烧火了,谁让你老挨打。”
记忆里的夕阳红得耀眼,映着挨了戒尺而红肿的掌心,一路疼到心口,这十几年都不曾消停。
“都那么久了……”姜别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如果没有那场灾祸,姜别时常想,如果霍无归没有替他挨那一刀,如果刘伯还活着,那么或许珍奇楼的生意会越来越红火,他不会成为姜谷主,霍无归也不是霍大侠……
那现在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屋里很安静,姜别别开视线,朝窗外零星的灯火看去。余光里,霍无归一动未动。他突然很想问霍无归是不是真的找了他那么多年,又凭空生出一点隐秘的委屈来,想问为什么没能早点找到他……
赶在他被姜越折磨到人不像人之前。
但姜别什么都没有说,他就在烛光里陪着霍无归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最终道:“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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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姜别向赵清宵求了一艘船,又秉明去意:接下来几日因要寻毒方,无法日日面圣,不过药方已经开好,只需每日按时按点煎服即可。
“南洋水湍浪急,先生一切小心。”赵清宵很慷慨,一挥手直接拨了一艘快帆给他。
告别赵清宵,姜别又去苏籍常去的药铺,让掌柜的帮忙留了封信。信笺上寥寥数语,约苏籍三日后卯时三刻在城南渡口相见,同往流觞洲,过时不候。
三日之期如约而至。清晨霜重,姜别人刚到渡口,就在熹微的晨光里看到了霍无归的身影。
他今日没穿劲衣,而是寻常的棉袍棉氅,随意靠在船头的舵盘上,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来时正好和姜别遥遥对上视线。
姜别加快两步,站在岸边与他说了声“早”。
二人没有等多久,苏籍踏着风霜无声而至,落地时惊喜地“咦”了一声:“霍兄!你怎么也在!”
他眼带兴奋,嗖地看向姜别:“原来你找了霍兄带我们进流觞洲!”
姜别欲言又止,只说:“上船。”
掌舵的是个老船夫,在这条水路上蹚了几十年年,行船又快又稳,船尾拖出一道波光粼粼的涟漪。
“多久能到?”姜别倚在船舷问。
那老船夫眯眼看了看天色:“若是顺风,日落之前就能到流觞洲。”
这比姜别预计得快了许多。
木船晃晃悠悠地离了岸,他独自坐在船尾假寐。冬阳懒洋洋地洒在水面上,四周静得出奇,只能听到流水轻拍船身的哗啦声,还有苏籍夹在其中可以忽略不计的碎语。
一觉醒来,已是日近西山。
前方就是流觞洲,时近傍晚,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远远看去倒如披了一身的烟云。
木船缓缓靠岸,渡口处站着几个看守,正催促着来往船只快点离开。
“你们几时回去?”老船夫捋着花白的胡子说,“这儿不让停靠太久,老夫到时候再来接你们。”
姜别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摆平,只道:“不必了。”
“那你们回程时记得往西边这个渡口来,”老船夫叮嘱,“每隔两个时辰就有渡船,一路就到御京了。”
说着,他举起手往东边指了指:“那边那个是商船码头,不载客的。”
谢过船夫,姜别率先登岛,远远走在前面。苏籍紧跟其后跳下船,霍无归则不紧不慢走在最后。
“说来好奇,”苏籍转头看向身后的霍无归,“慕容临这几年愈发眼高于顶,能入他眼的绝非等闲之辈。霍兄究竟是何方神圣?”
霍无归恍若未闻,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苏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他好像在看路口那边的灯火,又好像在看姜别的背影。
出了渡口,沿着蜿蜒的沙路再走一阵,一道高耸的石墙拔地而起,城门大开,整整齐齐列着两队披金执锐的看守。
这道高墙把岛上繁华之地圈了起来,因着常有奇珍异宝在此交易,流觞洲的守备格外森严,也难怪连苏籍这样的的轻功高手都混不进去。
只见姜别上前和打头的看守低语几句,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
守卫接过信,上下打量姜别一番,往苏籍霍无归扫了一眼,问了句什么。
然后姜别似乎是解释了句什么,离得太远,听不太清。守卫就点点头,捧着信没入门洞的阴影里。
苏籍忍不住问:“不应该是霍兄带着我们进去吗?”
他上前两步,凑近姜别身边,“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就凭这个能让慕容临放行?”
可姜别只是笑,带点高深莫测的意味。
苏籍没有得到回应,心里更没底了,暗自嘟囔:“……能行吗?”
“等着吧。“姜别没有解释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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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流觞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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