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籍好容易才平静下来。

他虽年不满二十，但博闻多识，走江湖这些年来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各色各异的故事……

但再怎么说，眼前这两人聊天的方式也太过诡异了。

——姜别说一句什么，霍无归便会做出一些很浅的反应，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再或者只是微微敛一下眸。然后姜别便会停下来等他“说”，霍无归于是便蘸着茶水在桌上划拉一些简单的字句，更多的时候则是用唇语。

苏籍不懂唇语，自然不知道姜别是怎么从霍无归那幅度极小的薄唇启合里读懂他想表达的意思的。两人聊天时苏籍绝大多数时间只能看着，半句话都插不上。

他甚至不知道话题进行到哪了，直到从姜别口中说出“墨玉桃花佩”五字，才终于找回场子：“没错没错，桃花佩！”

姜别看过来：“你们去了岛东？”

苏籍于是把之前的事都讲给姜别听，姜别却示意这些霍无归都说过了。

“我有些猜测，但目前并不能证实。”姜别说。

或者说他很难在不惊动慕容临的情况下证实自己的猜想。

此行流觞洲，姜别有很多疑问。

第一，便是那并非人人皆有的墨玉桃花佩。姜别起先还以为这或许是某种身份的象征，比如小队统领，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佩玉的守卫就不应该那么避讳了。

这，是疑问之一。

第二，那守卫在和他说“慕容临在埋香楼等他”那句话时的声音很小，很像是在避人耳目。

为什么呢？他怕谁听到呢？当时在场的只有姜别一行三人，还有就是……几位没有佩戴玉佩的守卫，也就是说，那守卫不想让他的同僚们听说慕容临的意图。

……这又是为什么？

第三，在埋香楼时，慕容临提过曾欲和姜越合作一事。在姜别看来，慕容临会对他这个愣头青趁火打劫，但绝对不敢在姜越那个老狐狸那里动什么手脚。

那姜越为何要拒绝呢？他既然和流觞洲本就有利益来往，如果真的合作，或许还能攀上曹炎这层人脉，如此双赢的提议，姜越能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除非……除非这提议来自于慕容临本人，而非流觞洲。

唯有一个说法能同时解释这三点疑问。

——慕容临和曹炎或许已生嫌隙了。

从苏籍的描述来看，曹炎对慕容临确有再造之恩，但慕容临有异心也并不奇怪。他头顶着一座大山，这流觞洲看似是他名下产业，但没人会真以为这是他的东西。还有那“笑春风”的江湖名号……这世上不可能真的有人不在意。

或许慕容临一早就在考虑怎么把流觞洲真正收为囊中之物。他开始以个人名义与各方大拿交好，其中就包括姜越，但姜越看破之后不愿得罪曹炎，合作计划便胎死腹中。

除此之外，慕容临还在避着曹炎培养自己的耳目。流觞洲既然是曹炎一手替慕容临打造的，那么守卫大概率也是曹炎的人。虽然说他们直接为慕容临效力，不至于背叛，但慕容临不愿重用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配有桃花佩的，才是是慕容临的心腹。

他们完全受雇于慕容临，完全替他办事，他们从各家各户收取的东西大概率也是直接到了慕容临的名下，成为他彻底脱离曹炎桎梏的资本。

所以那些打工的伙计们才如此讳莫如深。

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曹炎当真没有听到风声吗？

还是说，曹炎其实早就另有打算？

姜越身死之后，此前江湖早已形成的微妙的平衡已在无形之中慢慢破裂。先有圣宫遣使，后有慕容临的橄榄枝，曹炎定也不会袖手旁观。

如今坐拥半片江湖的盘江狂墨……又会怎么做？

姜别眼神垂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霍无归搭在桌旁的那只手上。

在众多繁杂且盘根错节的思绪里，他很突兀回忆起了那只手的触感，仿佛又回到了那灯火绚烂的大街上，于是大脑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放空了几息。

那指节分明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指腹点在了桌面上，姜别好像听到相触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响，像敲在他耳边一样。

这是霍无归在提醒他，别走神。

他收回目光，发现面前的茶杯空了。他正要满上，却被霍无归率先一步提起茶壶，茶汤汩汩地淌下来，腾升起一片氤氲。

姜别转过头去问苏籍：“那你查到夜明集的下落了吗？”

“怎么说呢……算是没查到吧……”苏籍有点为难，眼见着姜别眼神一下就提了起来，连忙摆手解释，“就算查到了可能也没用，你还记得咱们先前在茶楼听说过的那位姜别吗？他也在流觞洲，而且极大概率也是冲着夜明集来的。”

苏籍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他本以为姜别会多少起点反应，例如苦恼、担忧那种的，但姜别只是稍微抬起下颌，轻轻啊了一声，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说起来，你们刚才去了埋香楼？”苏籍向前倾身，得到肯定答复后啪地拍了一下桌面，重重向后仰去，一副“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姜别刚才就在埋香楼！”

话音刚落，姜霍二人的视线一齐看了过来。

苏籍于是问他们见到“姜别”没，可二人谁都没回答。

沉默间，先前和霍无归独处时的那种怪异感又回来了，苏籍看看姜别，再看看霍无归，忽地发现一切的来源都是那个“姜别”。

更准确地说，是他提起，再或者是表达对“姜谷主”的崇拜的时候。

他张了张口，还没说什么，姜别则移开目光，重新和霍无归商量起了接下来的计划。

——仿佛在极力避免苏籍顺着“姜谷主”这个话题聊下去一样。

在这一刻，苏籍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很多疑问。

譬如眼前这位不温不火的仁兄到底是用什么手法带他们进流觞洲的。

再譬如，为什么这么巧，他是冲着夜明集来的，那位“姜谷主”也是为求此书而来。

再再譬如，“姜谷主”江湖雅号鬼针银面，唯以风姿闻名，而这位仁兄……恰好也有银面具覆面，气度出尘，不似凡人……

那么也就是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

苏籍被自己这个想法劈懵了，视线悄然飘向一旁坐着的姜别。

其实线索真的不少，是他猪油糊了眼，才一直一星半点都没有怀疑过这位仁兄的真身。

莫非……？

不，不可能！

苏籍气息越来越急促，很快否定了自己：

那姜谷主武功高强，这位仁兄呢？

嗯……武功不俗……尤以暗器最出神入化……

也不对，那位姜谷主极善用毒，而他呢？

……光从包扎的手法就能看出他医学造诣匪浅，确实也……

那他总该金针不离手了吧？？这位仁兄呢？针呢？针呢？？

他根本没有针！！！

终于找到一个能反驳这个猜想的苏籍仿佛劫后余生，几乎要仰天大笑——

然而下一秒，他突然想起这人好像有针。

且随身携带。

只不过被没收了而已。

苏籍：……

苏籍：不可能，我不信。

“你不信什么？”

苏籍兵荒马乱地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话就这么说了出来。

“嗯？啊，没什么，你说什么？”

他此时懵得像被人照着后脑勺砸了一榔头一样。

姜别不悦地抿了一下唇：“没在听吗？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还有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苏籍麻木地想。

姜别顿了顿：“别是中邪了？”

苏籍看了他很久，他的眼神代替他想跑，但又被他强行拽回来。

“仁兄。”他的声音很干，像生吞了一块木头。

“说。”

“在下好像……还不知道仁兄尊姓大名吧？”

姜别原本神色里是带点不愉快的，在听到这句话时诡异地沉默了，眼神里也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闪躲。

你躲什么！！你躲我害怕啊！！

苏籍心里咆哮，整个人如坠冰窟。

“你……”

他很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终于在姜别不可言说的目光下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不会……姓……姜……吧……？”

姜别没说话，半晌，微微颔——

“别别别别别你别点头！”苏籍突然像抽筋了一样一边摆手一边摇头，笑得乱七八糟，“巧合吧，这都是假的吧？你真姓姜？”

“真是姜子牙的姜？？”

“点撇横横竖横那个姜？？？”

事实就是事实。

随着姜别接连三下颔首的动作，苏籍最后一点理智终于被砸得支离破碎。

苏籍疯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起了很多过去的往事。

比如他是怎么在姜别面前吹“姜谷主”的。

比如他是怎么看不上“没头没脸”的姜别的。

在这一刻，不曾经历风雨的苏小侠已经快哭了。

不是因为终于得见偶像的激动，纯是因为丢脸害臊的。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颤抖着问二人。

霍无归第一个别开目光。

——别问他，他是哑巴。

姜别却道：“你又没问。”

苏籍崩溃：“大哥，我什么时候没问了？？”

苏籍确实问了。

只不过姜别没回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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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十天里，苏籍简直把“踏实肯干”四个字落实到了极致。

他每天早出晚归，姜别布置给他的调查任务总是超量完成。姜别不吝于表扬，他却浑身像长了刺一样，生怕和姜别对上眼神。

最终，所有的计划定在了埋香宴当日。

在被询问到有无异议时，苏籍冷酷地别开了脸。

姜别：“你是叛逆还是怎么着？”

苏籍：别问，问就是要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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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流觞洲（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