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
霍无归于约定时间与苏籍汇合,二人简单商量了一下计划,苏籍挺有自知之明,自觉地留在高处放风,而霍无归则一人前去救人。
以霍无归的身手,潜入并非难事,离去也来得轻松。据他此前勘测,关着苏母的地窖共有两个入口,一个在北院,几乎直上直下,左右空间并不宽裕。
霍无归有轻功傍身,下去不过是一吐息的功夫,若要带着苏母再从狭窄的甬道原路返回便有点难了。
而另一个出口则通往东北院的药房,许是弟子们平时从药房搬药酒进出地窖多走这边,故而修得格外平缓,也宽敞许多。
且药房在夜里丑时左右看守最为空虚,至多不过三四个人,霍无归完全有把握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带着苏母扬长而去。
未料,一场大火,把所有的计划烧得七零八落。
火势吸引来了一大批人,本该防备空虚的药房此时人头攒动。几个弟子见到从火堆里爬出来的霍无归如同白日了见鬼,各个吓得魂飞魄散。谁知胆大的定睛一瞧,待看清霍无归背后背着的苏母时才骤然反应过来。
——这哪里是什么鬼,分明就是来趁火打劫的卑鄙小人!
只听一阵叮呤咣啷,这些人把手中木桶随手一丢,纷纷抽出腰间佩剑佩刀,在一片火光中刺向了霍无归。
一时间,火花爆裂的噼啪声与震天的杀声交织在一起,响彻耳畔。
药房内一片刀光剑影。
霍无归横臂一震,霸道的内力骤然迸发,冲在最前面的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已经倒飞出去,佩刀也到了霍无归手中。
他横刀冲前,一手还托着不省人事的苏母,手腕一抖,猩红的温血便顺着刀面缓慢淌落。
啪嗒——
青霞门到底也只是个骗吃骗喝药宗,真到了上家伙的时候便彻底露怯,霍无归上前一步,他们便自觉后退一步,连手中的武器都抖如筛谷。
对峙之中,霍无归已经带着苏母走到了药房外。
“仁兄!这里!”苏籍早已按照约定的计划等候在此,见霍无归出来,便从房顶上一掠而下。
然而,就在霍无归将苏母交给苏籍的这一刹那,半空中猝然袭来一道剑光,直冲苏母而去。霍无归一把将苏籍母子推开,凌空一翻,堪堪擦着剑锋躲了过去。
苏籍护着娘亲在地上滚了半圈,瞳孔骤缩:“小心背后!!”
他话音未落,霍无归已经完全凭借本能矮身一撤,再用眼神示意苏籍带着人先走。
然而剑风所不依不饶,凭空调转了方向,像索命的恶鬼一样朝着苏籍劈了过去。
霍无归猛然回头,只见郑钧提剑已至,长及胸口的胡须被夜风扬起,横划去一条黑影。眼见这招已是必然躲不过去了,苏籍用身体护住苏母,下意识闭上了眼。
然而预料中的痛楚却并未传来,刀锋和剑刃划出尖厉的声响,刺得耳膜几乎对穿。苏籍睁眼,见霍无归提刀横挡,冲他点了下头。
苏籍眼眶一热,一咬牙背起苏母,扭过头踏着树梢疾身而退。
“你等一等!”苏籍边跑边吼,“我马上回来帮你!”
这一声下去,青霞门众弟子才如梦方醒:“不好了!苏籍带着他娘跑了!”
当下便有几个人提剑要追,刚跑出去两步,只听金属碰撞的一声巨响——
铿!
一柄剑从天而至,擦着那人的鼻尖钉了下来,深深钉在了面前的青石地砖里。
这人满脸煞白,整个人像生锈了一般,很久才闻到近在咫尺的血腥味。
——但凡这把剑再偏一分,那么被钉死的就是他了!
众目睽睽之下,霍无归飒然落地,一手按在刀柄上,大火掀起的风鼓起了他的衣袍,冰冷的眼神尽数隐在了眉骨勾勒的阴翳之中。
这一刻,他宛如拦路修罗。
众人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苏籍背着苏母翻过了墙头,脚下却如同生了根,没人再敢移动半分。
青霞门什么时候招惹上了这么狠的角色?
就连郑钧面上也露出了少见的凝重,而霍无归则隔着人群遥遥地和他对上了视线,冲他一抬下颌。
——他们太弱了,换你来。
郑钧先是一愣,随后怒火直接烧到了天灵盖,盛怒之下居然捋着胡子笑了起来:“好、好、好。”
“孤身一人闯我青霞门,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一边笑一边点着头,到最后尽数化成阴毒的狠厉,“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走了!”
霍无归本身并没有恋战的意思,但这会儿苏籍带着他娘应该还未走远,他得再争取一些时间。
郑钧率先发难。
霍无归提刀应战,转瞬间已从郑钧手底走过三招。他心觉异常,于是在郑钧再次贴身出招时便故意买了一个破绽,反手一掌拍向他心口
郑钧却不退不让,强行接了这一招,甚至还面目狰狞地笑了一下。
霍无归眼皮一跳。
果然,下一瞬郑钧扬袖一洒,二人距离极近,霍无归闪躲不及,被不知名的药粉扑了一脸。
辛辣的药味顿时扩散开来,混在被火烤到发烫的空气里,霍无归连忙屏住呼吸,但为时已晚,他已经吸了半口进去。
是他一时疏忽,忘了青霞门毕竟是药宗,而郑钧此人,恰恰最喜欢出阴招,整个青霞门上行下效,臭名早已远扬。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还有什么招,”郑钧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向着身后的弟子一挥手,“杀了他。”
麻意已经顺着鼻腔扩散开来,霍无归眼前一阵发黑。他正欲撤退,退路却被众人封死,便只能靠习武多年的本能躲闪着密如雨点的攻势,很快便有些力不从心。
而众人则乘胜追击,一路将霍无归逼到了燃烧的药房门前。
往后便是火海,往后则是利刃,霍无归已然退无可退。
“把刀放下!”有个人冲他喊。
霍无归压根听不清。
他深知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便沉呼一口气,一咬牙,直接一剑刺向了自己的手臂!
尖锐的疼痛唤回了些许神智,他这才发现爆裂的火焰一路攀到横梁之上,整个药房已然岌岌可危。而他自己,则刚好站在一根即将断裂的横梁的正下方!
只听“咔吧”一声脆响——
脆弱不堪的横梁终于裂开!
霍无归瞳孔骤缩,就地一滚,但还是被燃烧的梁木重重砸在了肩头。
但这一切都还没有完。
这场火越烧越大,就好像仿佛有人又往上面浇了油一样,火舌生生又往上窜了一大截。
一根,两根,三根……所有支撑着屋顶的梁木接连断裂,整个屋顶失去支撑,终如泰山压顶一般塌了下来!
热浪翻滚,烈火被空气卷挟着,眨眼间一窜冲天——
火星四溅,随风而起。
这场西风恰好成了助纣为虐的杀器,转瞬引燃了周边的房屋。凑得太近的弟子们来不及跑,被灼人的热浪一举淹没。
不过顷刻而已,偌大的青霞门已然被大火整个吞噬!
在这冲天的大火里,有人缓步而来。
霍无归竭力抬起头,只看见一抹银白面具折出的艳丽火光。
那火光映在眼底,燃烧成一片猩红。
身后传来皮肉烧伤的焦味,霍无归脑中昏沉,疼痛随着意识一起抽离。
他跪在地上极力喘息,试图唤醒自己的清明。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看到一些藏在记忆中的画面,就像是突然翻开了一本一直压在箱底的书,本不记得里面写的什么,但在翻开的一瞬间,致命的熟悉感便扑面而来。
霍无归想起一个人。
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人年长他两岁,艰难谋生时还不忘教他写字,读书,就这么雷打不动地教了三年。
他字写得很漂亮,当年的霍无归看不出来笔锋游丝的门道,只觉得这用炭块勾勒出来的横竖道道凑在一起有种别样的美感。
很好看,和本人一样。
那时他们都还小,一块儿在一个破旧的客栈里讨生活,掌柜的是个老头儿,姓刘,看了他的字,然后说,这小孩本事不小,一看就是有富贵命的。
……
霍无归闭了闭眼。
他咬牙撑着滚烫的地面站起身,还没站稳,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托了一下他的身体。
他本以为是郑钧,下意识回身一挡,就在回头的瞬间口中乍然被塞进了一枚药丸。
滚烫的下唇擦过那人指尖的冰凉,霍无归甚至来不及把药丸吐出来,化开的药水已经顺着喉咙淌了下去。
这药丸极苦,就好像世间所有苦味都浓缩在这一枚药丸里了,霍无归整个食道都在发麻。但也多亏了这霸道的苦味,他脑中的朦胧瞬间被驱散殆尽,顿时耳清目明。
来人正是姜别。
姜别一路扶着他,将他拖出了废墟。霍无归面上的面罩已经被烧毁,露出下颌上的血痕交错纵横。姜别递给他一块打湿的布料,让他蒙住口鼻。
直到这一刻,霍无归才意识到或许姜别早就猜到他会行动,甚至连这场火都极有可能出自他手。
但眼下并非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霍无归休息片刻,待四肢已能活动自如后,单手揽在姜别的腰间,纵身一跃,带着姜别冲破了滚滚浓烟,片刻后便安全地落在了青霞门外。
霍无归把姜别就地一扔,转身又要走。
“你还去干什么?”姜别拽住霍无归的手腕,“火把药房都烧完了,难保里面有没有什么毒素,你此时再去,无异于以身犯险。”
霍无归充耳不闻,挣脱姜别再次冲向火场。
他原路返回,此时火势更大,空中根本待不住,霍无归只能落在地上,尽量矮下身子,在茫茫火海之中寻找郑钧的身影。
如今整个青霞门都被火焰吞没,就算真的有毒方,估计也早已化为灰烬,那么如今唯一能解毒的或许就只剩郑钧一人,他必须要带着郑钧活着出去才行!
房屋接连倒塌,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彻半个夜空。
姜别在原地等了很久,似乎又没有等太久,终于在火光和浓烟之中再次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在确定霍无归活着出来后,姜别狂跳的心终于平息,随即而来的便是狂风一般的怒意,他转身就走,也不看路,还是霍无归三两步上前,把姜别拦了下来,指向他和苏籍约定碰面的方向。
郑钧被霍无归扛在肩头,因吸入过多的浓烟已经陷入昏迷,但还有一口气在。
姜别懒得看霍无归,一个人信步在前方走得飞快。二人来到约定地点,这是位于青霞山南的一座破庙,姜别一推大门,力道不大,却把年久失修的门整个推倒了。
这动静把苏籍吓到了,他先是从红漆宽柱后面探了个脑袋出来,见是二人,才疾步走上前来,一把抓起霍无归的手紧紧攥着。
姜别本以为他要说什么感激的话,可半天都不见苏籍出声,这才发现他已然泪流满面,哽咽到一个字都说不出。
然后,他后退一步,直直跪了下去。
“如今仁兄救家母一命,此恩无以为报,”苏籍上来就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响头,“在下愿誓死效忠,以余生偿还仁兄大恩大德!”
就在他要磕第二下的时候,霍无归蹲下身,伸出一只手,隔在了额头下方,苏籍这一磕便磕在了霍无归掌心里。
苏籍怔愣地抬起脸,只见霍无归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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