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茧

一片漆黑的静室里,燕暮回鬓发散乱地盘坐着。

他本是个极英俊的男人,此刻却满面木然,眼神呆愣中透着些惊悚,让人不敢细看。

燕暮回沉默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鲜红的血迹在黑暗里显得并不刺目,甚至还有些温热。

他闻闻了那血迹的味道,想看看和自己的有没有什么不同。可惜他已经在血腥气里泡得太久,再怎么凑近嗅闻,也无济于事。若有朝一日阳光能照见这地下的静室,恐怕会发现这里连地砖都沁满了他的血。

燕暮回没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倒是觉得脸颊痒痒的。

一滴泪坠落进血池,原是不该有任何声音的,燕暮回恍惚间却觉得听见了那人的一声……

“后会无期。”

他被囚禁在这儿太久了。

久到已经有些分不清真实和虚幻,分不清存在与毁灭。

鼻尖倏尔传来一股湿润的腥气,燕暮回徒劳地抬了抬头,望向天空的方向。不见天日的静室里,他听不到雨声,却能闻到雨水激出的来自土壤的腥气。

是他哭了吗?

地面上,九层高的石塔岿然屹立,飞檐上的铃铛无风自动。

啄器塔内,原本打坐调息的弟子们纷纷被惊醒。

“怎么回事?”

“塔铃响成这个样子还是头一回吧?”有年少的弟子懵懂发问。

啄器塔的塔铃是先天灵物炼化,响停不随风,随心。但随的是谁的心,弟子们也不知晓。

有年长的弟子看着雨幕里狂响不止的铜铃,面色沉重道:“不,还有一回。”

“十年前,啄器塔更名的那一天。”

一道冷漠的男声响起。

小弟子循声望去,瞥见一身蓝金相间的道服,惶然行礼。

“三师兄。”

吕云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眉头紧锁,看了一会儿窗外摇晃不止的铃铛,又低头看向了塔内一层大堂中央的阵石。

“吵得很。”他有些不耐烦。

小弟子以为是在训责他们,顿时缄默,各归各位。无人敢触这位掌门三弟子的霉头,谁不知道,吕赢可是戒律堂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掌事。

十年前,大师兄燕暮回离奇身死。不久后,宗门原本的“摘星塔”就被师尊更名成了“啄器塔”。乍一听上去倒是很像“玉不琢,不成器”的勉励,但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禽鸟取食曰啄。

形而下者谓器。

太强的人没有好下场,太聪明的也一样。师尊不知道自己豢养着怎样的怪物,替她干脏活累活的吕赢却清楚。

啄器塔里的说话声停了,铃音却没半点停的意思。

“她要登仙了……”吕云仙靠着窗沿看天边的雨幕,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你的仇还能报吗?”

三日后是掌门的登仙大会,仙盟之中举世瞩目的大事件。好奇者有之,质疑者有之,贪婪者有之……总之就是谁都想看看孟枢能不能飞升,为什么这么自信。

眼下山门内都是各个门派的宾客,走到哪儿都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让他想寻个清净都只能躲到这来,没想到还是不能如愿。

孟枢能不能飞升,他一点也不担心。

吞了底下那个怪物,资质再差的人也能白日飞升了,遑论孟枢本就已经是仙盟首座。他倒是希望孟枢飞升之前能给他剩几口,好叫他也能跟着飞升。

烦躁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吕云仙皱眉往下看,正准备出言训斥,却看见那个不该出现在地上的人。

燕暮回。

他出来了!

他怎么出来的?

巨大的恐慌感瞬间侵吞了吕云仙的五感,让他身体僵硬地被钉在原地。作为十年间唯一一个时不时就会见上他一面的人,吕云仙最清楚燕暮回的状态有多可怕。

不说别的,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静室里整整十年,出来还能是正常人吗?

但燕暮回偏偏就很正常,十年间连声痛都没喊过,偶尔问一句今日是什么年月了能把吕云仙吓个半死。

搞得他一把年纪了夜里不点灯还不敢睡觉。

吕云仙定定地站在二楼回廊,不知道在等些什么。

懵懂的弟子们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更加不知道这个浑身血腥的人是谁。但修仙之人,哪有没沾过血腥的?因而众人也不怎么怕他,更有甚者拿起武器还有些跃跃欲试。

“跑啊!”吕云仙忽然高呼一声,惊得众人身体比脑子反应快,纷纷做鸟兽散。

从头到尾除了走路没做过任何事的燕暮回,却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向楼上的吕云仙。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

毕竟他已经十年没有在日光下见过这张脸了。

空洞、幽深、死寂……都不足以形容燕暮回的眼神。吕云仙第一次知道,原来平静才是最可怕的。

十年前,他们是患难与共的师兄弟;十年后,一个身居高位,一个遍体鳞伤。

修仙人不值钱的十年,却让一切都变了。易地而处,吕云仙觉得自己做出什么报复的行为都不为过。

但燕暮回只是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便转身继续一路血痕地往前走。

仿佛呼应主人的召唤,头顶的天幕伴着呼吸闪烁起金色的结界光辉。

今日的琼山汇聚了天下修真界最顶尖的一批人,但即使是他们,穷极目力也无法看到这结界的尽头。

他们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何时被圈入这样可怖的结界内的。正在人们惊疑不定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悠远的说话声:

“师尊,别忙着假惺惺了,我赶时间。”

这声音……听上去像是据说十年前就死了的琼山大弟子——燕宸。

琼山议事厅内,众人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仍旧端坐主位的仙盟首座、燕暮回的师尊——孟星阙。

她面容沉静,丝毫看不出半点的心虚和畏惧。众人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有谁能徒手布下这样大范围的结界,便是号称仙盟首座的孟枢怕是也办不到。

这样恐怖的实力、这样匪夷所思的死而复生,这样微妙的时间……说没有阴谋龃龉简直是在把这群修仙天才当傻子愚弄。

但他们师徒间的恩怨,凭什么将旁人牵扯进来?

倏尔,孟星阙微微抬起手。

下首坐着的一位掌门竟被吓得当场祭出了本命武器,惹得孟星阙斜睨了一眼,嗤笑出声。

就这样,在一群人大气都不敢喘的全神贯注中,孟星阙玉手轻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但手中茶盏与唇齿接触的边缘,瓷白的釉面上却隐隐有血痕。她悄悄盖上,不动声色放回原处。

看起来,不止燕暮回等不下去了,她的情况也拖不得了。

无论如何,她必须飞升。

“孟首座,这……这是怎么回事?您是不是该给个解释?”有小宗门的代表犹豫半天,终于发问。

孟星阙不以为然,侧首给了二弟子纪宁一个眼神:“承平,去把登仙台布置一下。”

众人目光落到孟星阙身后一直沉默站立着的男子身上。

“纪宁仙君也不准备解释一下吗?”

人群中有人起了头,立刻喧闹起来。

纪承平来回看了看吵闹不休的众掌门和端坐堂上目下无尘的师尊,欲言又止,拱了拱手,便离开了议事厅。

“孟星阙,你当年分明说燕宸死了,”逍遥宗的掌门脸色难看,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口问,“现在是不是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是我徒弟,死活干你何事?”孟星阙语带讥讽,更是当场盘腿打坐调息起来。

“你真以为我们不敢动手?!”

一时间刀剑铮鸣四起,各宗掌门和琼山弟子剑拔弩张。

“孟宗主自然懒得解释,”年轻的唐门门主笑出了声,“恐怕过不了多久,各位就要命丧黄泉了。”

众人侧目中,唐倩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骨瓷瓶。

几位掌门登时变了脸色。

“我唐门自来与奇花毒草打交道,五年前这仙盟灵药传到我西南地界的时候,家母曾十分惊异,言说从未见过能有如此效力的疗伤补药。若是天才地宝,绝不该有如此大的量;若是寻常配伍,又何必用这特制的骨瓷瓶盛放?”

孟星阙从入定中缓缓睁开了眼,看向唐倩。

“你是唐妍的女儿。”

“是,孟首座以为杀了我母亲,就能掩盖自己的恶行吗?”

三年前,唐门门主唐妍为人所杀,少主唐倩风雨飘摇中继任,没想到艰难掌管宗门的同时,她竟还有空悄悄调查清楚了母亲的死因。

秀眉微蹙,孟星阙摇头轻叹:“吕赢这孩子,手脚还是不够利落。”

唐倩目眦欲裂,强自稳定情绪,嘲讽道:“你孟星阙倒是利落。”

“自己养大的徒弟,也能说出卖就出卖,说炼药就炼药。”

“为了让燕暮回血肉不绝,你喂了他多少天才地宝?如今养出了个什么养的怪物,你自己知晓吗?”

“还是这十年来,你也怕得从不敢见他,只敢将他镇在啄器塔下?”

“放肆!”孟星阙震怒出手,弹指间将唐倩甩飞出去,身体将议事厅的大门砸了个稀巴烂,刚巧露出门外的登仙台。

燕暮回一身黑色深衣缓步踏来,腰间坠着一枚非金非玉的碎片,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其上亦无花纹雕刻。

“师尊有什么可恼羞成怒的?”

[1] 师徒四人的名字如下,后文可能根据情况混用:

师尊:孟枢,字星阙

大徒弟:燕宸,字暮回

二徒弟:纪宁,字承平

三徒弟:吕赢,字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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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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