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引四 凤凰血

帝骁显然是不知道的,他注视着她,眼中第一次浮现出陌生和茫然。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果然是相互的,就在青鸾因帝骁的陌生而心生感慨的时候,帝骁也正在因着她的陌生而无比震惊。

他们从未真正了解过彼此。

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

“重要的是我突然想起帝宣了,你还记得他吗?”

“我想起他从前给我捎来凡间的话本子,想起他给我说过许多凡人的警世之句。那些凡人其实很有智慧,其中有一句我一直记着,那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了这许多,她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悲伤了,她甚至感到快乐。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帝骁面前提起帝宣,她宣泄着自己的情绪,触碰着帝骁的逆鳞,这一切都令她感到如此的痛快。

原来不再仰人鼻息是这样的轻松,做一回自己是这样的畅快。

在她说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话的时候,几缕火光自她的指尖跃起,她的胸腔突然变得透明,可以看见那颗受到帝骁盛誉的心脏正在用力地跳动着。

每跳一下,她指尖的火光便愈盛。

很快那微弱的火苗便灼灼蔓延开来,绽放成了火海,一直烧到了天边去,烧红了半座九重天宫。

她在火海的最中央,一身素衣如同坠入灼灼烈火也焚不化的雪,显出些许冷冽。

她的脸上分明不再有丝毫哀伤,可落在帝骁眼里,这一幕是如此的惨烈悲怆。

这也是梦里的场景,原来那胆大包天火烧九重天宫的人竟是她自己。

这火焰来源于她,可她并不知这力量从何而起,难道这便是那蓝衫男子所说的,原本便属于她的力量么?

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

自她而始的熊熊火光霎时间弥漫成焚世火海,好像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包括火海最中央的她自己。

她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她的身体仿佛成为了这片火海的养料,催得它愈烧愈旺。

火光中映出帝骁的脸,他居然闯进了火海,似乎是想要带她出来。

她有一瞬间的错愕,仿佛她与他回到了从前,她如从前那样依恋着他,见着他便感到安全,这一瞬的错觉,让她以为他是来救她的。

可火海之中诛仙台上,那一副上古水晶棺还在散发着微光。

它替棺中女子隔绝着焚世的心火,提醒着她帝骁还在觊觎她那颗仍在奋力跳动的心脏。

他不是来救她的,说不准是想等她身殒之后正好捡了她的心脏,用来复活棺中的那个阿媱。

她想她都已经这样惨烈了,五脏六腑好似在慢慢融化,四肢百骸传递着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她快要死了,可他居然想趁着她气息未绝,趁着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剜出来继续复活旁人。

想到这里,看到帝骁那张离她愈来愈近的脸,她忽然感到愤怒。

于是下意识将手一挣,竟然就这样挣脱了捆仙索的束缚。

不知是这场心火将绳子烧得松动了,还是因为她真的原本就有力量。

总之无论如何,她摆脱了束缚,并且比她想象的轻易太多。

在帝骁即将伸手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念咒召出一柄匕首,那是帝宣亲自为她锻造的防身利器,上面用咒术封了他部分神力,因此他虽然早已陨落,但这柄匕首上还残留着他的力量。

这股残存的力量将帝骁逼开,逼得他后撤几步,与此同时隐隐形成一个保护罩,将青鸾护在了结界内,与熊熊火海隔开。

故人虽辞,他留下的神力居然仍保护着她,而她在这保护罩内手起刀落,将匕首对准自己胸膛,快准狠地刺进心脏。

不仅仅是她,连帝骁也清晰地听见了破碎声,像是什么琉璃制品,被尖刃狠狠刺碎。

匕首拔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感觉到那些破碎的残渣附着在刀刃上,和滚烫的血一起溅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此时那火海燃烧成了一只凰鸟的形象,仰首发出一声哀鸣。

她向后倒去,映入眼里的是漫天火海,火势愈发大了,几近焚天,这刺目的红便是她所看见的最后画面,她没有看见在她倒下之后,帝骁破除结界,仍旧向她奔来。

“帝骁,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一定选择离开你,再也不要像这样,再也不要像这样……”

再也不要像怎样呢?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想了想。

“再也不要像这样,一辈子,活得无价值,死得无意义。”

这便是她留给帝骁的最后一句话了。

她以为,这该是最后一句话。

阖上眼,鲜红的血和火都透不过眼帘,她陷入一瞬绝对的黑暗,却又在下一个瞬间睁开眼睛,这回映入眼中的是太阳初升时散发的光芒,还有她在青要山中居住的寝殿。

没有滚烫的鲜血,没有焚世的火海,甚至也没有九重天上终年寒凉的夜。

她不再听见悠长孤寂的鲸鸣,窗外是动物穿过树林时发出的窣窣声,还有熟悉的欢快鸟语。

她又活过来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能活下来,更不明白她为何还能回到青要山中。

她有些恍惚地抬起手抚了抚心口,迟疑着顿了顿,隐约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忽然一道呼唤她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打破了她关于自己重新活过来的种种猜想。

那声音太熟悉也太陌生,是她日思夜想却经年不闻的声音,是已陨落太多年的帝宣的声音。

他在窗外唤她,小声的,切切的,一如从前。

掀开窗一跃而出的时候,帝宣显然被吓了一跳,她不自知泪流满面,抱住他哭得悲痛。

她还能见到帝宣,还能听见他的声音,还能触碰到他,这比她死而复生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倘她还有一丝可能再见帝宣,除非是时光回溯。

“你这是做噩梦了?”帝宣抚了抚她的后背,“没关系的,我在,我在。”

眼前这一切都太真实了,不是死而复生,也不是时光回溯。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虚惊?

她原本将脑袋埋在帝宣怀里正哭得伤心,哭着哭着又将头抬了起来,泪眼婆娑地注视着他,看着他黑色的发,发间总是束得端端正正的玉冠,看着他阳光下好看的轮廓,还有能把阳光都融化的温柔眉眼。

她忽然攥住他的衣袖,“帝宣,我们逃吧,你带我逃吧。”

帝宣愣了一下,他似乎因着她的反常而有些怔然,抿了抿唇想问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将她脸上的泪痕都抹掉,然后抓住她的手奔向云端。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逃走,也不知道你想要逃到哪里去,我身为天君之孙,并不能随意地说走就走。”

云端之上,劲风股股,吹得二人发丝飞扬,帝宣的声音散落在风声里,碎玉似的好听。

“但你可以走,你是自由的,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我虽不能同你一起,却可以带你体验自由的感觉。鸾儿,你是不是,想要体验自由的感觉?”

天边旭日灼灼初升,映入眼中如同一片燃烧的火。

但不是梦中寓意毁灭的焚世心火,而是给人间带来光明和希望的火种,她随他一起奔向它,不是在奔向死亡,而是在奔赴新生。

天边的白色云烟缭绕着帝宣的玄色衣袍,风托举着他们,吹动着二人衣衫,她侧首望着帝宣,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放着方才那个梦:“假如未来有一天,出现了一股我们都无法抵御的力量,它要为害世间,要吞噬世人,那时候该怎么办?帝宣,你会怎么办?”

帝宣也转首望向她,琉璃色眸中映着初升的朝阳,还有她的脸庞。

“我是天神,更是天君之孙,享神脉,居高位,守护世人便是我的职责,若真有你说的那一日,我当以一己之身护佑天下万民。”

她微微颤了颤,“倘如那股力量实在太强,即便以命相拼也无法阻挡,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那该怎么办呢?那时候舍一己之身,不就变成了白白牺牲。”

“总会有办法的,鸾儿,这世上不会有这样的路,怎样走都是死路一条。”帝宣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像一双宽厚温暖的手掌,抚平了她如火焚烧的五脏六腑。

“况且若真有那一日,我们纵容那股为害世间的力量强大到了如此地步,满天神佛都拿它无法,那我们这些仙神修炼了千万年岂不是一场笑话?我仍会舍一己之身,以死谢世人。”

朝阳攀上云端,默了一默,随后猛地跃出来,悬于穹顶,将光芒洒满人间。

她想她会永远记得,帝宣曾在苍穹之下,拉着她向自由奔逃。

会永远记得他曾对她说,世上不会有这样的路,怎样走都是死路一条,会永远记得他说,倘若天下危急,将以一己之身,护天下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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