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翎最后的这句话很轻很轻,就像落在琴弦上的一粒尘埃,连最微小的波动也无法激起。
不过对洛翎来说,也没有激起的必要。
那些童年受到的创伤,对别人来说或许只是岁月的沧桑长歌,对她却是刺穿耳膜的进行曲。
如此如此,早已习惯了。
对她而言,这章名为“洛翎”的平淡人生中,唯一惊艳璀璨的一隅之地,被命名为明娴。只有这个忽然撞进她生命里的人,懂得她的一切脆弱、敏感和善良,这个人手把手引导她变得坚韧而慈悲,用文学给予她对美的阐释。
只有这个人垂眸温柔地告诉她,你的名字是羽毛的意思,那么我给你起一个小名,就叫小羽毛吧。
这个人也会虔诚地告诉她,小羽毛,人类的文学正在走向必亡。
而你,或许是预言中的某一行。
“洛翎,你的氧气还够吗?”千棠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没听到提示,应该还能撑。”洛翎顿了一下,“千棠,你……”
“我就是问问,我的也够。”
一阵漫长的沉默。
然后千棠又开了口,声音很平静:“洛翎,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嗯。”
“假如我等不到救援队就发生意外了——你听我说。”她坐了起来,精准预判并打断了洛翎,快速说了下去,“……我要求你答应我,以最能保全自己生命的方式出去,找到我父母,最后……替我照顾好千羽。”
洛翎蹙眉:“我……”
“答应我。”
千棠眼神平静。
尽管不合时宜,这眼神的确让洛翎回想起了她和千棠的第一次见面——在明娴设计的办公室里,千棠轻声说着自己没有《娓》的著作权的事实,眼眸深处却是淡淡的宁静,就像柔弱却不羁的草。
就像现在。
洛翎试图用言语去描述千棠此刻眼神的负载,却屡屡失败,她只能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于是千棠垂下眼眸,奋力从地上站了起来:“继续走吧。”
洛翎连忙去扶她,就在这时,她感受到身后一阵熟悉的轻微扰动——随后只听“砰!”的一声,一枚子弹与她擦肩而过!
异变陡生!
只看朦胧的迷雾中闪过一道人影,洛翎顺手将千棠往身后一拉,另一只手拔出精致小巧的老式手|枪,上膛,平举。
“不管是谁开的枪,我建议你出来。”洛翎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泰然自若,尽管她持枪的手在微微颤抖,“二对一,你没有胜算。”
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后,一个满脸是血、背着氧气瓶的男人现出身形,刚开始洛翎还不知道是敌是友——但这很快就不成问题了,因为男人开口就是:“我|操|你妈的,明娴?!”
洛翎一怔。
紧接着她就反应过来,有毒物质让可见度太低,而明娴和自己都有及腰的长发,平静的气质,或同样的端枪姿势。
她在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就开始模仿心中信奉的那个人。
“……不,不对,你不是那个贱人。”随着男人的接近,他很快也反应过来了,狞笑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那就更好办了,要么把氧气留下……”
“要么死。”
“砰——!!”
千钧一发之际,洛翎和男人同时开枪。
在黑暗中,两方的做法无疑都是送死的行为,但是他们都顾不上这么多了——转瞬即逝的火星在建筑物的废墟中迸溅开,毫无疑问,双方都没有击中,而两枚子弹撞到钢板上又被反弹回去的声音响成一片,远比开枪时的那声更令人心惊肉跳。
但洛翎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她知道自己之前说二对一只是个谎言,千棠不仅没有武器还没学过射击,现在唯一的指望只有她自己。
千棠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但她没有闲着,自从两方开始对峙,她就在用目光默默寻找合适大小的石块,然后默不作声地捡起来。
趁着两方开火,她咬着牙潜到男人那边,对着这人的后脑勺,就是狠狠一砸。
“我艹你大爷!!”谁知道男人并不像她希望的那样晕倒在地,而只是踉跄了一下,爆了句粗口。
接着,他凶煞地用沾满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千棠,举起枪就是一通扫射。
洛翎怕千棠出事,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就举枪冲了过去,却正好迎头撞上了扶着头站起来的男人!
只听男人怒吼一声,猛地暴起撞掉了洛翎手中的枪,一把拽掉呼吸面罩,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一看就是要把洛翎活活掐死。
更可怕的是,只有洛翎自己知道,她对窒息感有心理上的ptsd。
平时生活很不明显,比如她从来不淋浴,因为水流的时候需要憋气。但只有她知道,窒息感会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身处于那个狭小逼仄的铁柜里。
但是这次,不会有人开门救她。
她只感觉生命正在一丝一厘地抽离自己的身体,她辨不清真实和虚假,一时自己躺在冰冷的废墟石堆上,一时又身处那个永远打不开的铁柜。
她像是回到了自己的三四岁,看着正对床头的那个衣柜,然后黑暗一点、一点,把她吞噬了进去,她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丝求救的声音。
“威慑时代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因为四等公民没有著作权——‘人类生而三六九等’,这很正常,洛翎。”
“你太柔弱了,简直像依偎在父母怀抱里、到了六七岁才能自理的下六等人。”
“对不起啊,小羽毛……但接下来的路,的确要拜托你了。”
“受试者洛翎,第一题,0分。”
“考官评价:心理脆弱,不堪重任。”
“……所谓耻辱,所谓反抗,所谓人类的尊严,那些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的话,都只是你们这些上等公民的烦恼罢了!!”
“我们不会分离。”
“我们永远同在。”
……
……
杂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交错穿梭。
最后,一切都洇灭在明娴坐在窗边时的回眸一笑,金色的阳光宛如烨火,在万里绵延的余烬中燃烧。
她的意识终于沉寂、沉寂,仿佛自己的灵魂被抽离出来,支离破碎地站在一边观看着这万千繁华的色彩。
她伸出手去,想要触碰窗边那人的身影。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突然之间,白光一闪。
她戛然而止在滑向深渊前的最后一瞬——
……
……
……
洛翎猛地睁开眼睛。
濒死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体里,但是脖颈上沉重的压力似乎已经消失了,久违的空气被她猛地灌进肺里,却极其辛辣刺激,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接着,她感到有人在给她戴上面罩,她大口呼吸了几次,终于缓了过来,缓缓坐了起来。
黑暗中隐隐勾勒出两个人形,千棠举着一个沾满血液的石头,瘫坐在她身边。而那个男人仰面躺倒在一边,不省人事。
千棠单手撑住地面,因为咬着牙,声音透过氧气面罩显得闷闷的:“……去看看死了没。”
洛翎刚从濒死的状态中缓过来,没听出千棠的声音不对,她强忍着恐惧和恶心看了一下那个男人的鼻息:“……还有气。”
“你想怎么办?”过了一会,千棠的声音传来。
这句话让洛翎沉默了。
如果是年少的洛翎,她会说,尽快离开就好;如果是一天前的洛翎,她或许会选择更稳妥一点,比如废了这人的行动能力。
可是现在的洛翎,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经历了太多,她人生中第一次,在自己的选项中添加了“杀人”——这项明娴一直希望她能学会的本领。
——这个人的出现,代表反慑党出没在附近,她们必须灭口,否则后患无穷。
于是她撑着石块站了起来,低声回答:
“永除后患。”
小巧的手|枪上膛,瞄准。
按动扳机的这一刻,她想了很多,比如明娴今天送给她手|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幕;调侃她“送你这个又不是让你开枪杀人的”时,又有没有想过会一语成谶。
“等一下。”千棠突然说道。
黑暗让洛翎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几声踉跄的脚步,与一道轻轻的叹息:“……让我来吧。”
没等洛翎反应过来,千棠就已经捡起了男人的枪,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
“砰——!!”
所有子弹都正中脑壳。
血花飞溅。
“洛翎,我刚才蹭到腿了,来扶一下我可以吗?”
千棠回过头来,平静讯问道。
那一刻就好像,假如删掉这些鲜血飞溅、火光漫天的背景——
她就像是坐在宣传部办公室的窗前,然后回头,让洛翎替她递一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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