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硕经常做一个梦,在梦中,他会穿过波光粼粼的海面,细密的气泡散开后,是平静幽蓝的海水,在身边不断荡漾。
他不断往下沉,看着阳光在眼前消散,游鱼也不见了踪影。海水由浅蓝变为深蓝,再一会儿,便成为了纯黑色。
黑暗,将他包裹。
那黑暗是蠕动的,像是无数爬虫堆积而成的肉山,又像是无数的触手叠加在一起,有的粗,有的长,扭曲缠绕,一圈圈、一层层,勾勒出无法明状的模样。它们不断挤压,不断变化,几乎让人担心下一刻就要爆炸似的。接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会现出了各种发光的环纹,大小不一,像是紧盯着人的眼组成的墙,不断靠拢,不断压缩,几乎就要贴在自己脸上。它们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簇拥着,旋转着,只是盯着自己。
每当闻硕说起这个梦,别人总会嘲笑他,这算是什么噩梦,被女鬼姐姐追才更刺激。他笑了笑,并不反驳。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分享的并不是噩梦,而是甜蜜的喜悦。只是,他曾将这份喜悦分享给孤儿院的大人,当说到让人窒息的黑暗,当海底不见天日的触手将他缠绕,当他说到那腕足多么有力,就像罗网之时,那些人脸上的表情,让他难忘。
他们的表情在说,这是个噩梦。
他们的表情在说,这个孩子有问题,竟然觉得噩梦很美好。
“这孩子,不会是……”他们偷偷地指了指自己,以为他听不见,“反社会人格吧?”
于是,后来他就不说了。
但是这个梦很温暖,触手密不透缝,将外面的一切都抵挡了,独留下一片安静平和,让他喘息、安眠。那些环状花纹呢?它们不断拥挤着他,滑腻地擦过他的脸颊,留下湿漉漉的水润。它们就像是春日的暖阳,不,那就是最温柔的水流,是干涸地的细雨,再美好不过了。
只是,最近闻硕很少做梦了。
他病了。
脑子里长了不该长的东西。
闻硕点了一根烟,缥缈的烟气在眼前弥散。他呼出一口气,忽而觉得自家小公司破产得刚刚好,这不,都不用想着怎么起死回生了。只是,因着头疼,他已好久不做美梦了。就算做了梦,梦里也不太美好,没有海水,没有温暖,只有全身湿透的自己,呆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被海风刺痛了骨头。
他抬起头,又吐出一口烟气:“良性肿瘤吗……呵,我这运气,天晓得了。”
闻硕心情颇不平静,连医院路边的花草都看着嘈杂起来。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天,此刻,阳光正好,天蓝得像是纯净的海,碧透澄澈。看着这样一片天空,闻硕忽然兴起,不如,去一趟海边?
不管治疗还是放弃,这海边,再不去,到时候去不了那才是真亏大了。反正现在公司破产,当是散心。
闻硕正感慨于自己心胸宽大,下一刻,便瞥见了一个意外之人。
那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是精心打理的微卷,一张不爱笑的脸东张西望的,似乎是在找人。
闻硕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转身便走。不想还没走几步,让他颇为厌恶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闻硕!”
闻硕只当没听见。但随着脚步声快步追来,当肩膀被人拉住,闻硕想视而不见都做不到了。
“闻硕,你跑什么?”那人问道。
闻硕一把推开了来者,拍了拍肩膀:“怎么,江大少爷有事?”
来者名为江亭,是闻硕曾经的好友,当然,在他“欺负”了他心爱的所谓弟弟后,两人已许久不见了。
看着闻硕掸着肩膀的模样,江亭有些不满:“你这是干什么?”
“没干什么,”闻硕感慨自己能保持笑脸,那是多好的脾气啊,“所以,什么事?”
“听说你破产了。”江亭直白道。
闻硕笑容不变:“是,你消息还算灵通嘛。”
“怎么这么不小心?”江亭眉头紧皱,语气里带着斥责,“你这么毛毛躁躁的,到底什么时候能静下心来干些实事?小辰比你小那么多,最近他都能……”
闻硕冷下了脸色:“江亭,别给脸不要脸。我的事,和你们无关。”
“你!”江亭本来是要生气的,但想到此番目的,他深吸一口气,终是将怒斥的话咽了回去,“我们谈一谈。”
“呵,我最近忙,没空和你谈。”闻硕拒绝。
“闻硕,你就不能成熟一点吗?”江亭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闻硕按了按额角:“你就当我不成熟吧。好了,看够我的狼狈相了吗?可以滚了吗?”
江亭是真的生气了:“我是来帮你的,你能不能态度好一些?”
“帮我?”闻硕气笑了,“你?帮我?”
“还有小辰,”江亭话到此处,语气都柔和了下来,“他也想帮帮你。毕竟他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放不下你。”
闻硕只觉得自己要被恶心吐了,手中的香烟烧到了末端,他笑着,将烟头按在了对方的袖口。江亭及时后退,但袖口处依旧被烫出了一个黑孔:“你!”
闻硕将烟头扔在了江亭脚边:“滚吧,别来装好人。我的公司到底怎么破产的,你真的不清楚?呵,垃圾桶里的垃圾都没你们恶心。”
江亭一张脸气得绯红:“你……你……”
闻硕已经不想再听他说话,转身便走,这一次,江亭没有阻拦。
赵辰阳关心他?骗鬼呢。是关心他什么时候可以彻底沦落成乞丐,好在那个时候来炫耀吧?最好自己再受点刺激,当场来个以死谢罪?
想到当初赵辰阳所谓的开诚布公,闻硕一阵恶心,然后?然后他真的差点吐了。
快步冲到垃圾桶边,闻硕一阵干呕,但好在早上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故而他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嗓子依旧难受,火烧火燎的,有点像是几天前吐到喉咙发炎的感觉。
医院人来人往,这里有太多的人阴沉着脸,也有太多的人对着病痛苦苦挣扎,像闻硕这样的人,并不能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闻硕自己也不在意,等胸口的憋闷和脑袋的刺痛过去,他就像没事人一样,重新站直了身体:“啊,真是难受。”他又想抽烟了。
想到此处,闻硕却是皱起了眉,犹豫一阵,他抬步往方才的方向走去。好在,那里已没了江亭的身影。一个烟头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已熄灭了,散落着一些烟灰,是被燃烧殆尽的渣滓。
闻硕俯身将它捡起,无奈地自嘲一声,将其扔入了不远的垃圾桶:“谁说我不成熟了?有谁能有我爱护环境?”
烟头是入了垃圾桶,但闻硕今天注定是诸事不顺的,这不,刚一转身,又迎面碰到了一个“仇人”。
这人眉眼冷峻,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闻硕看了看垃圾桶,把烟头捡回来扔出去还来得及吗?或者,把垃圾捡起来扔对方一头?
来者显然是不给他机会的,或者说,对方也把闻硕看作路边的垃圾。
“是你?”那人眼中有着鄙夷,“你怎么来这里了?”
闻硕笑了:“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这家医院还是您孟非凡孟大少爷开的,早知道是您开的,我绝对不来。”
眼前人,可比江亭恶心多了。当年所谓的大学同学,一度以为还能做个朋友。后来啊,对方不仅差点让自己退学不说,更是让自己成为了生人勿近的毒瘤。究其原因,竟然是自己小时候欺负了对方的小男友?
闻硕当时并不知道孟非凡的男友是谁,还觉得挺莫名其妙的,还想找这个大少爷解释来着。不过,感谢他没成功,因为这次自己产业链断了之后,这人带着他的小男友亲自过来通知自己了。
闻硕其实是巴不得给对方来几拳的,奈何,对方家大业大,自己这个升斗小民,敢给对方一拳,对方就敢把自己关进去。
孟非凡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么阴阳怪气,什么意思?”
闻硕道:“没什么意思,就感谢您先前高抬贵手,没让我进局子。”
孟非凡以一种闻硕在无理取闹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那就滚远点。我已经看在小辰的份上放你一马了。识相一点,就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断人产业链就是要了对方的命,还放人一马?闻硕费了很大力气,才没给对方脸上来一拳:“孟大少爷说笑了,我这不是很识相吗?一般人,说不定早带着刀来捅你一顿了。”
闻硕说着,故意去掏口袋,可惜孟非凡没被吓住,只是脸色略微难看了点。
可惜了。闻硕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耸耸肩膀,转身就走。
不想孟非凡却是皱起眉,忽然问道:“你来这里,是生病了?”
闻硕脚步一顿,有些犯恶心,他头都没回:“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孟非凡只是一问,但看闻硕满不在乎的模样,额头却是有点抽痛。他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但随即,却是嗤笑了一声:“关心这种人,我这是有病吧。”
孟非凡这个人绝对有病,这是闻硕的想法。毕竟,一个能毫不在乎断了对方财路,还能带着男友来炫耀的,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只是,还是有点不甘心啊。
闻硕的身边,依旧人来人往。有抱怨自己的母亲不知道照顾好自己的,有担心朋友今天发烧怎么还没退烧的,有自己孩子摔了一跤心疼得不行的,有一开始默不作声却忽然放声大哭的……太多太多。
闻硕看着,听着,点上了第二根烟,转身离开了。
去看海吧,他想,今天就去。
闻硕是一个行动派,当天,他就整理起行李来。
只是闻硕的行李是注定派不上用场了,在他拖着行李箱打开手机买票的路上,在他家不远的一个小巷内,他被人敲了闷棍。
那应该是很重很疼的一下,让闻硕的眼前一片白光,那种剧痛,几乎让他以为是自己脑子里的东西炸开了。不过好在,剧痛只是一瞬,下一刻,闻硕就倒在了地上,全然没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耳鸣中,闻硕困难地睁开了眼,眼皮黏糊糊的,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可能是自己的血。他双手双脚被捆缚着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现在这情况,闻硕是茫然的,演电视剧呢?不过后脑勺和双手双脚的疼痛告诉他,一切,不是梦。
他得罪谁了?这么狠。江亭?不至于那么快就记仇了吧?又或者……
“啪”的一声,闻硕的脸被抽向了一边。感谢这阵痛,让他意识终于清醒了不少,也看清了站在身前的人——一头染成奶白色的头发,一双无害的桃花眼,此刻正怒视着他。
啊……真的是倒霉的一天,怎么今天是仇人限量大放送吗?老天爷嫌他还不够惨?
眼前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比谁都狠厉,却也是江亭和孟非凡的心头宝的人,不是赵辰阳是谁?
这张上一次见面还故作无辜的脸,说什么“非凡你误会了,闻硕真的没在以前欺负过我” 的脸,现在看着可真是够扭曲狰狞的。
这次又哪里惹到他了?闻硕实在不明白。不过也是,当初只是主动和孟非凡说了几次话,他就到处宣扬自己同性恋饥不择食。这个疯子到今天都没疯够吗?
闻硕张开嘴想说什么,奈何,只能咳嗽——他甚至尝到了一点铁锈味。
赵辰阳好整以暇地看着闻硕,似乎是在欣赏他的狼狈样。
闻硕吐出一口血:“你……有病啊。”
此话一出,惹恼了赵辰阳,他满脸愤怒,活像闻硕干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你干了什么事,你不清楚?我本来还想着放过你算了,是你自己,要不是你犯贱又黏上来,要不是你……”
“呵呵,那我还真不清楚。”闻硕嘲讽道,“犯贱黏上来的,可不是我,是你吧?”
话毕,闻硕被踢了一脚,很重。
“你为什么要去医院?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医院!”赵辰阳怒吼着,歇斯底里,“你还特意挑亭哥和非凡在的时候去,说,你是不是想找他们?啊?你是不是想找他们!”
赵辰阳抬脚,显然还想泄愤。闻硕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他竟然是用脚踢的我”这样的想法,还来不及嘲笑自己关注点歪了的时候,有人阻止了赵辰阳。
“赵先生,请你注意。”这室内,竟然还有第三人。只是……闻硕艰难地仰着脖子,这人抓着赵辰阳的手,怎么有些奇怪。而且,他为什么戴着个老虎头套?
赵辰阳被人拦下,显然不满意:“他是我带来的,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来者看似护着闻硕,却说出了让闻硕大为吃惊的话:“现在他被卖给了我们,就是我们的商品,你无权这么做。”
闻硕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是一阵咳嗽。
那老虎头低头看向闻硕:“他怎么醒来了一直咳嗽?病了?”
看着对方探究的眼神,赵辰阳否认:“我没给他水喝,不行吗?难道我还要好吃好喝地伺候他?”
老虎头不再细究:“我们时间有限,还希望赵先生不要做些无关的事。”
赵辰阳反驳:“是你拦着我,要不然我早给他打针了。”他身后的桌上有一个黑箱子,闻硕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看到赵辰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却是将抽满了不知名液体的针筒拿了出来。
不用想都知道这针筒里的东西是给谁打的,闻硕一阵挣扎,他都感受到麻绳磨破了皮的痛感,但手上脚上的绳子纹丝不动。
“该死的,赵辰阳!我到底干什么了让你这么恨我?我和你们都没联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闻硕一身汗,虽然他很不想示弱,但此刻赵辰阳不怀好意的模样,他实在是赌不起——对方当初只因他与江亭关系好,就处处针对他;到后来联合孟非凡搞垮了自己的公司,还让对方特意带着他来澄清,说什么让自己男友放他一马,一切都是误会。狗屁的误会!处处针对我,活像是八辈子的仇人,这样的疯子,谁惹得起?
赵辰阳一脸狰狞,难为他一张娃娃脸,竟可以露出与平时纯然表情之外截然相反的模样来:“没联系?没联系!你要是没联系,为什么让江亭知道你破产的事?”
“该死的,我哪里知道那家伙怎么知道的!”
赵辰阳不断靠近,闻硕恨不得能一脚踹翻了他。下一刻,肩膀上却是一沉,闻硕只觉得千斤巨石压在了他身上,别说动弹,自己身体几乎都要被压进地板里了。他艰难地转头,只见自己肩膀上放了一只虎掌,毛茸茸的,锋利的爪子,竟发着寒光。他顺着对方的手去看对方的脸,不由得恍然,这真的是头套吗?
手臂上一阵刺痛唤回了闻硕的意识,他咬牙绷紧了肌肉,却只能眼看着赵辰阳不怀好意地将液体注射入自己的体内。
“你这个……疯子!真该让那两个家伙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随着那阵冰冷的液体注入体内,一种难言的麻痒自手臂窜向了闻硕全身。
“我当初不给你这个机会,以后,你更没机会了。”赵辰阳却是恢复了冷静,甚至能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来,“怎么样,很痒很疼吧?”
随着针筒被扔在地上,闻硕在这么一点时间里,已是满头冷汗。
赵辰阳冷笑道:“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一直缠着江亭和孟非凡。”
闻硕要被气笑了,缠着江亭和孟非凡?因为当年提醒江亭赵辰阳心术不正,他已被江亭说气量狭小,到后来,对方更是看什么都是自己在嫉妒赵辰阳。至于孟非凡,他们不过只见过几次面,在与赵辰阳确定关系后,孟非凡更是将自己看成跳梁小丑,处处针对。
“你这是被害妄想症?还是……因为自己心术不正,看什么……都是恶人?”闻硕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致于在赵辰阳面前失态痛叫,“你……你给我,打了什么?”
赵辰阳恶意地笑了:“这是一种神经毒素,叫‘柔骨美人’,闻硕,你会喜欢它的。”
疼,很疼,早已不是开始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痛,而是有个人拿着刀在切割他的头骨,“嘎吱——嘎吱——”,又酸涩,又痛到了骨子里。或者真的切掉一块就好了?真的少了一块,那里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
老虎头本是按着闻硕不让他动弹,下一刻,却是直接掰开了闻硕的嘴,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再看闻硕,眼球一阵上翻,竟是活生生被疼晕了过去。
“他会死吗?”老虎头问道,“我们花了这么大价钱,可不是为了买个死人回来的。”
赵辰阳用脚拨了拨闻硕,这一次,老虎头见他没用力气,便也没有阻拦。
“你放心,他越疼,效果越好。”赵辰阳终于露出了平时的笑容来,带点天真,带点爽朗,“只是神经毒素,放心吧,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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